間章、爪裔
六主掌管元素,世界平衡,物種延續。
共同擔負造物主的身份,重造秩序文明。
神棄之地,時日俱寂。
地面將長出城市。
力量分屬,情誼崩裂。
分隔兩地,卻終將回歸。
沒人祈求預兆,而將明白預兆。
沒人放棄希望,而將看見希望。
迷失的牧羊人重回地下,疲憊的背神者頹然倒地。
聽哪,故人近了,齊聚的時刻到了!
合一,重拾過往的光景。
地下的子民擦去淚水。
萬人興起,萬事復興。
萬物復甦,靜境終結。
自從徐皓鈞來到靜境,或有意或無意的大小事件就環繞在他身邊,儘管不願意,他還是扮演着投入池中引發巨大漣漪的石塊。在黑暗中甦醒,在地下洞窟逃生,在沙漠中存活,在城市中存續,每一個階段事後來看,背後都是被激盪出深層震盪的暗礁。
就結果而言,引發鱗族和羽裔決定聯手進攻風雷市的起因之一是誤會,流浪者轉述光之主和影之主的能力激盪能讓整個靜境失重的異變,就連鱗族和羽裔也深信他們的主具備影響整個世界的能力。
遺憾的是並非如此。
如果當時八荒找到徐皓鈞時不是直接回城,而是循着他的足跡往爪裔的洞窟走,他們將會正面遇上爪裔的追獵者。
其名爲,路加。
他不知道自己存活了多久,沒有計算時間的單位,洞窟裏除了黑暗與火光之外只有無只盡的洞窟。徐皓鈞的出現撼動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原來所有的事物都有可能發生變化。
哪怕是神的力量。
異變發生當下他們正聚集在火之主面前。那是特別挖出來的地下空間,有着自然生成的牆壁,火之主命名爲『集會所』,正中央空出圓形區域,一朵巨大的火焰持續在那裏燃燒。
爪裔的生活十分單調,因爲構成通道的原料是沙粒,每過一段不定長的時間就會漸漸從上方或左右閉合,他們時常得重新挖掘,日復一日。過大的動作與聲音都可能引發崩塌,也因此他們在長久的歲月裏學會盡可能降低肢體動作的幅度,漸漸的連語言也不需要。包含集會所在內,每一處都是他們用堅硬的指甲或身上的尖刺去挖掘、收集、堆疊裝潢出來的,就像不互相連通的房間與客廳,他們只是驅趕沙粒土壤,挖出通道連結,拆碎或多或少無法辨識的事物,棄置到固定的位置。已挖掘的工作來說,風雷市的作業可說是生活的一部分,對爪裔來說則是生存的必要條件。
只有火之主不限於此,他住在集會所最深處的另一個房間,無人可踏入。
如果用透視的眼光來看,爪裔的生活模式各自完全獨立,唯一聚集的時候只有在集會所。那裏有火之主,有象徵永不熄滅的火,還有同伴,儘管他們不太交流,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活着多少能帶給他們平靜。
那天是路加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火之主的光芒熄滅,眼前瞬間的黑暗讓他們沒注意到自己正漂浮在集會所的半空中,短短的時間裏在黑暗中像永恆那樣漫長。
直到火之主再次點燃正中央的火焰,表情異常可怕,時常在火之主身邊的爪裔用不同的容器分取火苗,沿着牆面每個玻璃罩逐一點燃。一閃即逝的瞬間,他看到神的臉露出凡人的表情,讓路加感到整個靜境正在崩塌。
異變也造成各處通道坍方,要進來集會所的人都要重新挖出通道,直到半數以上的爪裔全聚集在這裏不安的盯着火焰,一一被治癒,迴歸沉默的平穩。
路加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擡起頭的人,在一片若隱若現黑白交雜的紋路海中,其他人都低垂着頭,進入往常聚集時的冥想狀態。他站起身,沒人注意,於是他悄然無聲的離開集會所,鑽進他們挖出來的走道,側耳傾聽牆裏深處傳來的某種大型物體移動的聲音。身爲長期居住地下的種族,他們對於同在地下的動物譬如多節怪,保持某種互不侵犯的默契。這次在沙裏移動的物體比過去知道的都還要大且迅速,來到一處走道拐彎處,他雙手的指爪刺入另一邊的土中,整個身體像一條絞轉的鑽頭刺入沙,追循着聲音的方向而去。
這個方向通往地面上的玄關處,他手腳並用加上腰部長期鍛鍊的特殊扭動竟然還追不上那個物體。
等他終於挖穿通道來到玄關那個物體正準備爬起來,遠遠看是個人形,身上是他從沒見過的白色布料,身體各處沒有突出的骨骼,肌肉的分佈看起來異常瘦弱。但是那一刻,路加馬上把那個人跟剛剛的異變連結在一起,他的直覺重複述說不能讓那個人活着離開。
直覺,火之主教導他們除了不能傷害同胞的規範外,直覺就是最高的指導原則,不管是在挖掘或是冥想,只要一點點直覺帶來聲音、影像或畫面,他們都應當重視,並慎重看待。
「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那個人說。
路加訝異於自己居然聽得懂對方的話,他想回應些什麼,但常年沒有使用的聲帶像石頭一樣,沒辦法發出任何聲音,但沒差,他想說的不外乎展開手上堅硬的黑色指甲,身體往前傾,朝對方俯衝過去!
獵物比他想的還要會逃,路加連續出手幾次都被閃過,指甲甚至刺入牆壁裏差點折斷,明明看起來脆弱到難以想像,但就是殺不掉,這讓他十分焦躁。隨着距離逐漸縮短,他能聞到那個人後頸上恐懼的氣息,把身體往前伸到快折斷,雙手指甲同時交叉揮擊,指甲尖端傳來的觸感告訴他:中了!
傷口不夠深,那個人再度矮身躲開跌倒在地,一個拐彎就從旁邊的出口逃出去,他盯着出口遠處像一粒沙那樣小的光點憤怒的沉默。火之主沒有明令禁止任何人離開洞窟,但長期沒接觸日光的爪裔在陽光下非常脆弱,他認爲應該要回去聚會所呈報火之主定奪,直覺卻抱持相反的意見,原本專一的想法首次出現掙扎。
路加在出口前方來回踱步,等着腦中衝突的思想分出勝負,這次直覺沒有佔上風,他回頭沿着自己挖出來的地道往回走,快速回到集會所,這時幾乎所有爪裔都聚集這裏,火之主正在嘗試做出解釋。
「我們不需要去探究。末日會來就來,不是我們可以干涉的,那個時間只有神知道。」火之主的目光在眾人間掃視。若是在這之前,路加會坐在地上低頭冥想,然而當他見過那位不明人物,這個說法像在逃避命運。
他放棄了詢問火之主的想法,再度離開集會所回到玄關洞窟,試探性的往出口踏出一步,然後又一步,慢走很快變成奔跑,前方的光明越大越亮。當他走到盡頭站在炙熱的陽光下,幾乎以爲自己未來的日子都將在失明中度過。
成串的淚水從眼眶中流出,他發出痛苦的低吟,只能在原地等待眼睛一點一點適應光線。在盲目的黑暗裏,整個世界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他再次相信預言提到這原本是爪裔的世界,在沉默紀之後還住在地底的只有他們,最後終將等到六主的迴歸。
手爪勉強遮擋陽光,他瞇着眼看着地上兩排腳印沿着沙漠往地平線走去,像維持某種儀式,雙腳踩着相同的腳印往前走。體力消耗的比想像中還快,汗水持續流過身上的交錯黑白,沒多久他意識到長期穴居的身體無法應付背後的陽光,只得潛進沙中躲避。
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早中晚的區別,路加在沙裏休息,在沙上行走,不知道重複幾次纔來到第一口水井,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一再重複的場景裏他的腦中漸漸空茫,剩下的念頭是自己在做什麼?又在追尋什麼?那個一身白衣從爪裔洞窟裏逃出去的背影像一則啟示,不斷出現在前方。
過程中他遇到一隻多節怪,就在不知道第幾個水井附近,當他要往下潛進沙裏時驚動了它,一人一怪同時回到地面。路加蹲伏着身體和多節怪等高,目光緊盯着沒有臉也沒有眼睛的中心處,他的眼睛開始適應陽光,至少背光的時候能瞇着眼睛觀看這片沙漠爲數不多的事物。
多節怪的幾隻腳試探着周圍的沙地,其中一隻腳像詢問似的指着他,他右手的五根指爪也無聲迴應,不久後那幾隻腳迅速後退,再次潛進沙裏。路加則是巧合的像徐皓鈞那樣側躺在水井後,感受水流持續流過背後,那股沁涼是過去從沒有的。
他花費非常多的時間才依循着徐皓鈞的腳步來到風雷市,當光導管出現在遠方,他無法相信這世界上有這種東西。導管裏頭髮着光,他用指甲往裏探到極高的溫度,打消進去裏面的衝動。
接下來不再有水井,路加忍着口渴與乾燥到幾乎裂開的皮膚,沿着光導管往前走,直到沙牆出現在遠處時他無可遏止衝動的跪下,巨大而磅礡的沙流以他從未想過的方式由上而下傾瀉。越來越靠近沙牆,聽着沙瀑從高處擊打在沙漠上的流動摩擦聲,終於來到正下方,仰頭看不到頂的高度讓他眩暈。長久居住的洞窟外,除了偶爾來訪交換物資的流浪者,原來地表上還有能造出這片高牆的可怕種族。
預言中的背叛者,逃往地面之人的國度。
跟過去在地下的生活方式與日子相比,真相得來如此容易,他感到失落,接着是失望,以及對自己竟然躲在地下如此之久的憤怒,他在暈眩中往地底下挖。
他仔細聽,除了手爪雙肩摩擦沙地的聲音,左前方至少數百人以上雜亂的腳步聲,他不知道那時毛族和鱗族揭開戰爭序幕,只得往右前方挖。感覺已經越過那面牆,他往上離開幽暗的地下,再次踏進光明,眼前的一切再次讓他訝異不已,灰白色的建築竟然長在地面!
過去他們不斷在地下挖掘尋找這種空間,不像沙地隨時會崩塌,每挖到一個都得珍而重之的確認用途。可能是某個家庭住處、公共用途或通往其他族人住處的中繼站,然而在這裏,他原地轉一圈驚訝的說不出話來,當初叛離地下國度的人是否也將如此稀缺的資源偷走?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路加隨意行走在背陽右區的巷道內,不時停下腳步觸摸水泥鋼筋,用耳朵貼近傾聽,嗅聞不同形狀殘缺建築的氣息。那堅硬厚實的像某種沉默的神祇,恰好符合他心中靜境神格化的象徵,一個永遠不會崩塌的處所。
他渾然沒注意到前方不遠處的戰爭,毛族和羽裔在背陽右區的大道上正式展開衝突,直到他睜開眼,發現一小隊白色的隊伍手持削尖的長槍包圍他。
「你不是毛族,你是誰?」羽裔隊長問,兩片羽毛在眉毛上方潮中間擠壓。這是孟琮爲了包圍風靴派進向陽左區巷道里的小隊,也是整場羽裔和毛族對戰中唯一失蹤的一羣羽裔。
「毛族?」路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他有限的思維導向一個最接近現況的推論,於是展開雙手指爪。「背叛者,想殺我,不,是你們、抗拒、天命!」
「你說什麼?」羽裔隊長警戒的舉起槍,在場所有羽裔將路加包圍住。
「我、不會、輸。」路加馬上展開攻勢,右爪掃開最接近的兩支槍頭,其他羽裔瞬間變臉,看不出來那幾根細長尖銳的指甲如此堅硬。
「攻擊!」羽裔隊長下令,馬上就有四個羽裔持槍靠近他。路加宛如骷髏的身軀往下矮身,雙手交叉手指彎曲,併攏的指甲像一片狹長形的盾牌,喀喀喀幾聲長槍劃過指甲表面偏斜了方向,旋即左右張開由下往上從難以想像的角度攻擊,瞬間刺穿兩個羽裔!剩餘的羽裔馬上後退拉開距離,隊長朝最外圍六個人比手勢,那六個羽裔微微屈膝準備跳躍。
路加抽回指爪,看着鮮紅色的血液滴落在沙地,略感意外。想不到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他和這羣背叛者的血竟是相同的顏色。羽裔隊長指揮第二波攻勢從空中與地面展開,十支長槍從不同方向角度同時刺向路加,然而他們有幸見識到過去和毛族的戰爭從未發生過的狀況。路加矮身雙手指爪扣住剛纔刺穿的羽裔,旋身用力往地面的羽裔甩過去,首當其衝的兩個羽裔連忙收起長槍接住同胞,包圍網露出缺口。
羽裔隊長判斷路加會趁這個機會脫離包圍,在缺口外側等着對方竄出,不料幾聲慘嚎,缺口附近的羽裔背後透出黑色細長的指爪。路加就像不要命的刺客,趁着那兩個接住同胞的羽裔收手的瞬間,算好方位,將近三呎長的指爪兩兩成對同時刺穿四個敵人!
不管是毛族、鱗族或羽裔都未曾用對方的人做爲武器,這激起他們瘋狂的憤怒。
最靠近的三個羽裔尖聲狂吼,長槍立刻往路加身上招呼,不料他以奇異的角度彎腰矮身避開攻擊,只有一支長槍在他背上留下一道傷痕。路加咬牙抽回指爪,用力旋轉身體,用肩膀上突起的尖刺刺中離他最近的羽裔,唰唰響聲中,更多的長槍刺在他背上,他能感覺到其中兩三根刺穿骨膜,少許鮮血沿着背部流下。
不能輸給這羣神棄之人。路加順勢往前衝,躲到一個羽裔背後,不料又是一柄長槍瞄準他的右眼刺來,他迅速彎曲手指用指甲用力撞開槍尖,只差一根手指的距離就要穿顱而死,背後驚出冷汗。
羽裔隊長一擊不中,旋身的同時槍柄重重打在他的腰側,路加悶哼一聲硬是站在原地,揮舞手中的指爪逼開對方。這時背後感覺空蕩蕩,剛剛被他當掩護的羽裔已經被其他隊員救下來移到後方,也就是他正在腹背受敵。
路加感受身周震顫每一寸空氣的敵意,心跳出奇的平穩。
爪裔長期在地下挖掘,身上的骨骼、肌肉與皮膚經年累月的摩擦沙粒後兼具堅硬與平滑兩種特性,但還是無法應對圍攻。羽裔隊長急着支援外頭和毛族作戰中的族人,沒注意到路加都用極小的動作反擊以及兩敗俱傷的打法,仍是按常理髮動攻擊。
路加將反射神經運用到極限,兩柄長槍在前胸後背各畫出一條傷痕,傷口沒有深到出血,指爪反向刺入兩個羽裔胸口,一個迴旋把兩個羽裔甩出去阻擋攻勢。
不料另一柄來自羽裔隊長的長槍看準時機從背後刺入!他扭轉身體讓槍尖穿過皮膚與骨頭之間的空隙從腰側穿出,左手抓住透出的槍柄往外猛扯,一口氣拉近距離,在對方選擇放手前就刺穿對方的眼睛,更往裏透出。
路加一腳踢開羽裔隊長,任由皮膚底下那支長槍緩緩下滑脫落掉在沙地上,鮮血從好幾道傷口流出,體力開始損耗,持久戰不是爪裔的強項。
還有十二個,扣除那些拉開距離眼中透露出陌生恐懼的羽裔。空氣中瀰漫吆喝怒吼與雜亂的鐵木交擊聲,剩下的羽裔們面面相覷,隊長已經身亡,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做。
路加收起雙手指爪,盯着他們後退兩步。
剩餘的羽裔試探性的揹起的上或死或傷的同胞,面對他往反方向的巷道有秩序的離開,往背陽右區撤離戰場。
路加漫無目的的走了四步才趴倒在地,倒在殘破的陰影中大口的喘着氣。或許這裏就是地獄,他傾聽地下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永無止境的碰撞與呼喊聲。
等到稍微恢復一點體力,路加拖着沉重的身體走進一棟只剩下一個l形角落的建築,一邊的牆壁只剩下小腿高度,頭上的天花板比地板大勉強提供遮蔭,這樣的格局讓他莫名感到安心。
然而他不是第一個找到這裏來的人,角落的陰影處一對目光機警的射向他上下觀察,仔細看才發現一個身影。「鱗族?不,你…你是爪裔?怎麼會來到風雷市?」那個人靠着牆站起來,雙手握拳一前一後擋在胸前。
路加雙手指爪展開,憑直覺認定不能讓這個背叛者離開此地,然而這個前提對他不利,因爲這裏不是密閉空間,周圍有太多殘缺的空洞,於是他緩慢的往前一步想把對方逼到角落。
那個人往破損的牆壁走一步,顯然也發現路加的意圖,些許陽光照亮他毛茸茸的身軀。
「你到底來做什麼?」那個人繼續拋出疑問但雙手肌肉緊繃。
路加稍微大膽的跨前一步,指爪刻意曲起收在手臂後方。
「你看到外面那場戰爭嗎?他們…」那個人突然撲向牆上的空洞,路加慢半拍才反應過來。然而運氣卻站在路加這邊,毛族絆到那堵殘破的矮牆上穿出來的一截鋼筋!
路加沒放過這個機會,雙手指爪同時刺穿他的雙腿,硬是把他拖回建築物內。毛族痛的大聲尖叫,雙手往前亂抓卻沒有任何着力點,不到兩寸的時間就宣告逃脫失敗。
路加跨站着把毛族翻過來,一手扼住他的喉嚨,一手指爪高舉對準那張滿臉冒汗散發恐懼呼吸的臉。「你、是誰?」
毛族佯裝堅強的臉在近距離的指爪前很快崩垮。「……瞬。」
「你、害怕、戰爭?」路加鄙夷的問。
瞬呻吟一聲,緊緊閉上眼又再睜開。「對,我…不行,我不想殺人,也不想被殺。」
「宿命。」
「或許吧。」瞬悽然一笑,早知道會遇到這種事情,說不定跟着隊長上戰場面對羽裔還比較好。路加隻身擊退一小隊羽裔的過程全被他聽到,但那時他不知道羽裔面對的竟是這樣一個怪物。
當瞬放棄掙扎,內心突然一陣清醒,一道細細的陽光穿過層層建築物打進殘破的牆裏,以及路加高舉的兩根指爪上。這麼近的距離,他注意到那兩根指爪在陽光下顫抖,或許眼前這個威脅者並不如想像中的從容?「你呢,爪裔?就算要殺我也讓我知道你是誰吧。」瞬刻意維持害怕的表情說。
「路加。」路加還沒決定要不要動手,他在等待直覺下結論。
「這名字取的好。」瞬勉強露出笑容讓這個稱讚更有效果,集中精神感受雙腳受傷的狀況,看來兩隻腳都沒辦法單獨使力。
路加第一次聽到這種話,名字在爪裔的一生中並不具備任何意義,他們對話的時機少之又少,更別提稱呼對方名字。遲疑間肚腹傳來一陣衝擊,力道之大讓他騰空而起,身不由主的飛出另一側缺口,撞到另一棟建築物的外牆!
瞬敏捷的屈起兩隻腳同時往路加的肚子用力踢,然而爪裔肚腹的硬度超出他想像,也再度讓兩隻小腿迸出深入骨髓的疼痛。他咬緊牙齒眼前閃過白光,豆大的汗珠從額上冒出來,還以爲接下來會有餘力逃走,看來這下是完了。
路加也不好過,突然遭到攻擊的狂怒染紅他的雙眼,然而卻在猛力撐起身體的時候再次坐倒,他沒想過毛族的力氣這麼大。
不能死在這裏,得再拖延一點分寸。瞬心想。「你爲什麼叫這個名字?」他繼續刺探着。
路加咬牙站起,背後傳來的疼痛感代表被木槍刺透的傷口再次迸裂。
瞬拚了命想站起來,然而膝蓋以下已經痛到沒知覺了,小腿的傷口流出的鮮紅血液蓄積成一漥水灘。他用手撐起身體拖着兩隻腳往後退進陰影中,暗自希望至少不要死在陽光下。
那身黑白交錯細瘦的身驅腳步不穩的出現在他的視野範圍內,臉上骷髏般的表情透出憤怒的情緒。
「這裏是風雷市,是我們毛族的城市,我們的家園!歡迎你常來坐坐,你這怪物!」瞬一口氣把所有話都說完,混和着害怕與不甘的淚水流過臉頰。
「你,該死!」路加深信殺掉這個背叛者是他的天命,雙手指爪賁張,忽視背後與前胸後背傳來的痛楚,踏着沉重的腳步往瞬逼近,直到能看清楚那張爬滿懼怕的臉。他彎下身軀,十指對準目標,蓄力準備衝刺!
路加的眼角即時捕捉到牆口一個褐色帶有淺色條紋的身影突然出現,接着一股比剛纔更巨大的衝擊力猛然擊中他的側腹!那裏剛好也是被羽裔隊長的長槍刺穿的傷口,宛如雷擊的疼痛瞬間蔓延到全身,這次沒有牆壁的阻擋,他直接飛出屋外墜落在沙地上。
砰的一聲落地,路加眼前一片模糊,完全無法思考,連叫都叫不出來,鼻腔裏聞到沙粒的氣息。他憑着本能擺動雙手指爪往下挖,一直挖,地表隱隱傳來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像在追蹤他,他只能往反方向往安靜的地方深掘。
「原來你躲在這裏阿,瞬,我還想說怎麼沒看到你。」剛剛驚險一寸救了瞬的人緩緩蹲下身,露出令人懷念的微笑。
「隊長?」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那身熟悉的顏色與條紋已經被他歸類到回憶中了。「戰爭…戰爭結束了嗎?」
「還沒打完。」八荒說,瞬這纔看清楚那抹微笑裏的沉重與感傷。「還能作戰的毛族都聚集到市政大樓,這時候應該往日夜塔去了。」
「往日夜塔?那裏有…不,隊長你該不會跟我一樣…」瞬伸手拉住隊長厚實的手,深怕接下來知道的事實,接受自己的懦弱還比較容易。
「菁菁爲了救我受重傷,我帶着她剛好經過這裏。」
瞬鬆了一口氣。「那我去取些存物吧,這我至少還…」他剛要起身就被八荒按住肩膀。
「你不要動,菁菁只需要存物,你可能還需要一些…木板與繩索之類的東西。」八荒說,他不確定瞬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腳已經嚴重變形,沒有處理好可能終身行動不便。比起身體上的殘疾,他更擔心這個年輕毛族從此沒有機會克服對戰場的恐懼。「你和菁菁先待在這裏。」
瞬有很多話想說,但說出口只有一句:「好,我等你。」
八荒從牆外抱起菁菁移到瞬的附近靠牆躺着。他們在和羽裔的戰爭後碰巧經過此地,先是發現羽裔隊長的屍體與雜亂的足跡,接着從屍體上的傷痕確定不是鱗族或毛族下的手。
能在最後一刻救下瞬只能說是有主帶領,在路加發現瞬之前,八荒也不知道瞬就躲在裏面,他聽到瞬的慘嚎後連忙將菁菁安頓好,在路加要下殺手時偷襲成功。
「你回來前我會保護她。」瞬嚴肅的說,至少這件事他還做得到。
八荒點頭,拍拍瞬的肩膀,這時菁菁突然抓住他的手,距離太遠,那隻淡綠色的手臂無法輕戳他的肩膀。「小心,注意爪裔的動向。」菁菁慘白的臉上,那對目光散發謹慎的光芒,咳出兩小口鮮血,顯然羽裔那一槍對她的內臟造成極大的傷害。
「好,你不要說話。」八荒輕輕把她的手放回去,朝瞬點點頭後,先往路加墜落的地方走去。他找到墜地的痕跡,也有血跡,但卻唯獨沒有看到爪裔的身影,只剩下地上凹陷的坑洞。
路加感覺自己的意識若即若離,像漂浮在無盡的黑暗中,求生本能持續運作,在沒有光的地下不知道上下左右的行進。周圍逐漸寧靜,皮膚感覺到某個方向傳來奇異的震動,停下動作彷彿在思考,然後直覺告訴他往那走。
越是靠近就感覺到越強烈的顫動,從皮膚到骨骼都迎合的震顫,裏頭沒有讓人安心的感覺,但是個令人好奇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指甲尖端感覺挖空了什麼,然後整個人從某個陌生的地方掉在地上,墜落感讓路加的意識醒過來,但睜開眼卻什麼都看不到。趴在地上一會兒,嗡嗡聲從正前方傳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他像回到原本居住的地方,伸長指爪感覺四周圍是個走道,往前後延伸。路加先往前走,不料卻碰上死路,通道盡頭有一個往上延伸的金屬物,一格一格,往上看什麼也看不見。往後走,雙手指爪像某種探測儀往不同的方向儘可能伸長,走道筆直的往固定方向延伸,前面是一整片的白色世界,他連忙退回黑暗處,等待眼睛適應這片光亮。
他不知道在那片光芒中的嗡嗡聲以前叫做『風聲』。
等到適應那片光亮,路加看到一整排不斷旋轉的東西,那就像三根他的指爪的放大版朝三個方向平均展開,以手掌爲軸心持續轉動。除此之外,這裏真像他居住的地方,埋在地底下的空間,大小比集會所還要大上好幾倍。
他深信背叛者還隱約記得當初生活在地底的光景,然而眼前這些跟城外那片沙牆一樣高大的事物到底是什麼呢?
正當他想往前看底下到底有多深時,那些指爪放大版突然越轉越慢,嗡嗡聲越來越小,直到歸於寧靜,當他能看清楚那些淺灰色的扇葉時,同時發現自己漂浮在半空中!
又來了,他這時想起此行的目的是追蹤那個上半身穿着白色布料,從地下世界逃出去的人,背叛者的一員,這一切跟他脫不了關係。以結果來說路加的想法算是歪打正着,然而他沒有機會驗證這件事。
他漸漸往上漂浮,看見那些扇葉的地上竟是褐色的土壤,就連剛剛走過的走道口也能看出人工建造的痕跡。接着他毫無預警的被拉往地面貼伏,彷彿地面有什麼東西從下方緊緊拉住他的身體,不知道過了多久又再次往上浮起,接着恢復正常。
其他人不知道怎麼樣了。路加心想,渾身處於極度戒備狀態。雙手貼着地面,顫動沒有恢復,那片巨大空間裏的扇葉維持停擺,兩者之間必然有某種關聯,但他想不透。
或許這是件好事,不管這些東西是什麼,肯定都對背叛者有助益,現在這樣剛好。路加露出滿足的笑容,轉身走進黑暗想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回到熟悉的地下世界,把這一切告訴火之主。
然而就在他好不容易回到剛剛掉出來的洞窟旁,原本是死路的通道底端喀的一聲照進一片微弱的光亮!路加緊張的縮進自己挖出的甬道里,把呼吸都維持在最低限度,一點聲音都不發出。
蹬、蹬、蹬…有人踩着金屬製的格子往下走,接着是細微的腳步聲踏在地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個白色的身影從他眼前晃過去。
就是他!
路加鑽出通道,悄然無聲的跟在那個身影背後。白色的身影不出所料,一路走到通道盡頭,就在剛剛路加俯視底下那一列巨型扇葉的地方舉起雙手,一股像水流的力量流向最靠近他們的風扇,一路往前進。
令人厭惡的嗡嗡聲緩緩響起,路加確信自己的直覺沒有錯,不能讓背叛者再次啟動那個東西。刺眼的光芒再度讓眼睛一陣刺痛,他儘可能瞇着眼靠近那個白色的身影,近了,夠近了,他已經來到那個人背後的影子裏,從這個視角看得到最遠的風扇正猛烈轉動,嗡嗡聲回復,那個人垂下手。
永別了,背叛者。路加的左手五爪聚攏猛力一刺,幾乎整隻手沒入白色的身影中!
那時一陣狂風撲面,他全身的皮膚同時繃緊冒出警訊,有什麼無形的力量聚集在背叛者垂下的手中,那比他過去面對的所有東西都更可怕。他猛盯着那隻無力的手,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撕裂他,再堅硬的指爪都無法對抗那個猛烈的無形事物。
呼的一聲,那股力量往他的反方向離開,一滴冷汗從他的背後流下。
「那麼,就拜託你了。」
不是他!路加驚愕的嘴巴微微張開,他清楚記得目標的聲音,也就在這時候他看清楚自己刺殺的這個人是個毛族。
「只有這個地方的風,是我們,在靜境裏唯一的救贖。」
有某種無形之物沿着指爪侵入體內,嚇的路加連忙收回手,那個白色的身軀緩緩倒下,白光由上而下照耀,逼得他再次閉上眼。然而無形之物仍然源源不絕的注入他的血管,沿着手臂到心臟,把他的意識從軀體彈出,無限擴張到無法掌控的地步,像是沉入極深的地底,又像懸浮在空中。
最後,有個聲音對他說:「『萬物』紀念你的付出,傳承儀式即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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