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早就已經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日日變着法地折磨人。
這次她狂搖着鐵窗,不斷重複,“我不是南芮綺!我是南芮綺的替身,南芮綺還在外面,你們抓她,放我出去!”
南芮綺的花招很多,大家原本是不信的,但此時與南姝長相極像的莊藤出現了。
毋庸置疑,如果莊藤真的是南姝,這個事情要是被戴荷發現了,他們一定會找上莊藤,爲了六年前報仇雪恨。
破裂的水管仍在向外灑水,淋溼了經過的風與花瓣。
六年過去了,他們都長大了。
包括南姝。
如出一轍的眉眼裏,已經不見了山林間不諳世事的輕靈,她的美如今明豔得好像盛夏天邊的雲,驚心動魄,燙得人間慌顫。
靜時如嵐雪,動時有火花。
這天她穿着緋紅色的衣裙,水仙百合的暗花淋着浮金初綻,一時風動,櫻花的枝頭勾住她飄起的長髮,於微茫的陽光中,她眼尾調淺,明朗聖潔,像無悲無喜的神明。
以這樣無比耀眼的方式,於這個世界再次出場。
六年恍惚,癡癡煎熬,他們中大概沒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因爲清醒需要承認事實,而承認事實會悲傷,會瘋掉。
當這個承載了一生愛恨纏怨的人離去再歸來,他們愣在原地。
縱使眼眶通紅,卻無一人敢相認。
也許是因爲心虛,膽怯,不知如何面對。
也或許是相認了,就等於告訴了戴荷南姝的再次出現,會給莊藤帶來危險。
如果莊藤現在還有從前的系統,那麼大概此時的她,會再一次看到積分爆棚的奇觀。
降臨在這個世界之前,主世界那個“a”,曾經給莊藤看過一個統計分析圖。
“傅驚野的積分貢獻所佔32,陸星盞28,喬雲稚1123,東方瑛845,項烏茵799,孟筱枝南裕森南音以及其餘主要角色幾乎平分剩餘比例……他們的貢獻值受積分系數影響,也受數量影響。”
“可以明確的是,他們幾乎都用盡了他們一切的情緒價值,對你奉獻了他們的全部。”
“他們已經足夠愛你,只是侷限於自身係數天花板。”
“一切恨、怨、是、非,背後都是愛。”
愛之深,所以責之切。
無論是喬雲稚、東方瑛,還是項烏茵,昔日她們只是追求世上美好的學生少女,南姝是從未對她們回過頭的理想。
年少時想和人做朋友的心情濃烈得可笑,南姝體弱多病惹人憐惜,又孤獨強大得令人豔羨,分明性格冷漠得如三九寒天,卻那般光芒萬丈。
當這樣的人突然間跟可怕領域有了關係,對她們而言,這無異於是天崩地裂。理想幻滅,信任倒塌,她們難以接受,痛徹心扉,又因恰恰得知線索,於公,隱瞞是包庇,於私是背叛的不甘,如此,才被企圖誣陷南姝的南芮綺利用。
可大家縱有千般站得住腳的理由……
即便莊藤知道了她們自始至終,對自己都那般赤誠真意。
她的神色,卻全然沒有變化。
“她們愛我,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a但笑不語。
莊藤的重生之路上,開了好多的白罌粟花,代表着遺忘。
週一,各大院系都有早課,正午過後,第一節課下,學生如潮,來來往往。
“好大的水!”
有人驚呼一聲,提醒周圍,於是花花綠綠的傘面撐起來,在水管爆裂的雨霧裏穿梭。
莊藤則在其中不見了蹤影。
漚珠槿豔,一如青煙。
被淹沒在這人羣中,被衝撞,被推搡,恍惚而立,他們沒有一人敢動身,敢尋她,喚她姓名。
只有通紅的眼眶,無聲地落了淚。
哀慼愴然。
在這一刻,無論如何,他們都緘默地屈服了命運。
莊藤的想法,卻常常與人不同。
當衆人害怕她被尋仇時,她反而不在意這一點。
狸花貓和胖橘喵喵喵地跟在她身後,一隻叼着口罩,一隻叼着眼鏡,喋喋不休地跟在莊藤身後。
【姐姐,快戴上!】
【道具!道具!你要隱藏容貌!】
莊藤上了樓,身子倒在豆袋裏,把兩隻貓放在身上猛rua。
玩完了往旁邊一丟,枕着腦袋,懶洋洋地說。
“我長得這麼好看,憑什麼要掩蓋容貌。”
狸花貓惶惶恐恐:【可是壞人要是發現你了什麼辦?】
莊藤狐狸眼挑起來,“那就讓他們找。”
胖橘在旁邊一抖。
一抖,肥肉就顫。
【我以爲你會罵人。】
畢竟莊藤好不容易重生了,應該太太平平地過後半輩子,卻又被前世的麻煩纏身,這換做其他人,應該會很不買賬吧。
莊藤以前的確是這麼想的,但她可能這人多少帶點病。
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無聊極了,甚至都尋思着主動找敖宜鏡這些渣渣虐一虐,若沒個人過來陪她練練手,莊藤這一身本領如何施展。
“我該怕嗎?世界不是說我是神?”
狸花貓和橘貓相視一眼,忽然一股凜然正氣油然而生。
【那必定是不用怕的!】
【渣渣在您面前小菜一碟!】
郊區,蒲公英飄滿山野,全景度假酒店的獨立院落大門緊閉。
待黑色豪車駛入門庭,此時將軍門才被人打開,露出裏面嚴防死守的景象。
光線漆黑,桌上放着美味佳餚,神色頹然的男人卻不喫不喝了好多天。
“女兒……我的女兒……”
黃彥青並沒有遭受到苛待,反而傅驚野對他飲食起居安排得很好。
可這對他而言,是比酷刑還要難受的折磨。
女兒因他而下落不明,做父親的哪裏肯享受,牛排紅酒提醒着他黃鸝如今飢腸轆轆,真絲被褥提醒着他黃鸝寒冷慼慼,活蹦亂跳的小狗提醒着他黃鸝如今生死難料。
皮鞋撞擊着外面走廊,待走入地毯,便銷聲匿跡。
慢慢地,陰影裏出現了傅驚野的身影。
深色條紋商務西裝,筆挺肅寒,他的臉龐如玉蒼白,眼角掛着笑,輕蔑玩味。
目光渙散的黃彥青長嘆一身:“傅驚野啊……你高明,你會玩,你遲早下地獄,不得好死!”
對黃彥青的詛咒視若無睹,傅驚野陰鷙的面孔波瀾不驚,只說,“黃叔叔你真是越來越沒譜了,我是您女兒最後的救命稻草,您還敢口出惡言?”
黃彥青惱羞成怒:“你無能!一個人都找不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找不到!還說你傅氏手眼通天,呸!”
傅驚野坐在桌角,打量着黃彥青,“激將法就別跟我用了,我們說點有誠意的。”他撥弄着擺件,“微型u盤,騙我的吧。”
黃彥青神色幾不可查地一怔。
一片灰暗的青光從窗簾縫隙裏漏進來,照亮他眸中駭人的幽火,說話的語調卻又是氣定神閒。
“想必,那邊的人也跟我是同樣的心情。黃總言而無信,兩邊都騙,黃鸝被抓了,你才知道事情嚴重,跑來我這裏威逼利誘,哄我去找黃鸝,事實上黃鸝身上什麼也沒有吧。”
黃彥青顯然猜到了有這麼一日,他急中生智,“不是!我……”
傅驚野俯下身,驟然湊近,“那要是u盤在她身上,東西就落在別人手裏了,也沒必要救了呀,她死就死了,又不是我女兒。”
男人像一匹殘忍的狼,望進人類眼中的恐懼,饒有興致地欣賞着那不斷收縮的瞳孔。
“是連環殺人犯,一定是他!不……驚野,叔叔是想讓你先找到東西的!”
“那就是說,的確還有另一幫人在找黃鸝是吧?”
傅驚野語氣輕緩,像講故事一樣,卻讓黃彥青一時啞然驚慌。
糟糕,他被套出話了。
傅驚野滿意地回正身體,“好了黃彥青,你現在什麼籌碼都沒有了,你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把東西給我。看在你爲傅家辛苦這麼多年的份上,我也許能網開一面。”
是的,黃彥青撒謊,長命鎖裏什麼也沒有。
他只是想讓傅驚野幫他找到黃鸝。
但沒想到這麼快傅驚野就看破了。
“阿野,你一定要讓黃叔叔這麼被動麼?”黃彥青的表情變得十分悲傷,哀求地望着傅驚野,企圖挑起一時顧及舊情的悲憫。
傅驚野當真悲憫地望着他,“黃叔叔讓我這麼被動的時候,可是一點沒猶豫。”
傅真和汪意含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上去遞文件。
能有這樣的結果,他們毫不意外,把人逼得無路可退,是傅驚野的強項。
黃彥青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微型u盤本就在他手中,他卻謊稱在黃鸝那裏,誆傅驚野去找,其實東西壓根就在他自己手中,如今是不得不雙手奉上,當做交換女兒性命的籌碼。
上一秒還高高在上,下一秒就卑躬屈膝,成了擔驚受怕的那一個。
利用不成反被利用,最終血本無歸。
可,要不是對那位莊小姐的憐惜之情,應該不會這麼快地想要過來詐黃彥青吧。
莊佳玲帶莊藤回了一趟小姨家,今天是小姨的生日。
之前莊佳玲去國外打工,小姨莊妍就負責照顧莊藤。
小姨這個人心不壞,但就是嘴有點碎,時常愛挑莊藤的刺,雖然出於好心,但說出口總是會變味。
從前她說得最多的就是——
“莊藤,你人不漂亮就得努力讀書呀,不然以後怎麼嫁個好人家,過好生活。”
“哎,考不上好大學,出來工作總是要受點氣,你忍忍。”
諸如此類。
而如今,莊妍看着莊藤卻是目瞪口呆。
“藤藤,你瞞着小姨整容去了?”
莊藤只是微微一笑,“沒這麼多錢呢小姨。”
她一笑,窗外的世界好像都亮了,即便是老小區筒子樓也燦然一新,彷彿世界俯首爲她戴上了光環,以最美好的氛圍包裹她,最賞心悅目的濾鏡裝點她。
莊妍看着看着就懵了,如今莊藤不僅只是美,而且旁人看着她的美,能變得心曠神怡。
她癡癡地感慨,“的確還是看得出你原本五官輪廓的,但現在你皮膚變得也太好了,白得像雞蛋,我們家的基因原來如此優秀啊!”
旁邊一個啃雞爪的女孩沒大沒小地說,“化妝嘛!而且主要是她從前那沒那氣質,總愛低着頭,含胸駝背的,別人嫌棄也不是沒道理,現在醒過神也不晚。“
說話的是莊藤的表妹,唐甜甜,十二歲剛上初中,說話不過腦子,對莊藤應該是欺壓慣了。
從前的莊藤很老實,對錶妹的要求百依百順,從此以往,唐甜甜也就覺得理所當然。
可笑的是,如今唐甜甜說出這話來,竟沒有人覺得不正常。
莊藤望着表妹,明眸善睞,“是沒有表妹會化妝,之前去機場接愛豆,那妝容真的十分成熟精緻呢。”
唐甜甜當場就傻眼了。
莊藤慢條斯理地扯了一張紙巾,給呆若木雞的唐甜甜擦臉,把她嘴邊的油塗得滿臉都是。
“哦,對了,姐姐借給你買周邊的錢什麼時候還給姐姐呢?”
借?
唐甜甜驚慌:“你明明主動要給我買的,我纔沒有借……”
“死丫頭!不好好學習!又亂花錢!”
唐甜甜話沒說完,莊妍就氣急敗壞地拿起了掃帚,追着唐甜甜教訓。
一時間屋子裏雞飛狗跳。
莊佳玲和莊藤這段時間生活在一起,多少也大致瞭解莊藤的習性。
她頗有些責怪:”藤藤,甜甜畢竟是妹妹,而且小姨也沒什麼壞心思。“
莊藤清眸盈盈地觀看着屋內亂象,聲音柔和地迴應:“我是對事不對人呀,這一點不影響我愛她們的。”
莊佳玲望着莊藤那雙清輝皎皎的笑眼,思考了一下,然後遲鈍地喃喃自語。
“好像有幾分道理。”
唐甜甜年紀小,還沒有誇張到發現莊藤換了個人,只覺得她今天有點氣人。
喫過了晚飯,下樓倒垃圾的時候,唐甜甜埋怨莊藤。
“你今天怎麼回事,爲什麼要當着我媽的面揭穿呀!我沒得罪你吧!”
莊藤只是好笑地看着這個壞脾氣的姑娘,唐甜甜顯然發覺不了其中的耐人尋味。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春分日一過,天就黑得越來越晚。
莊藤慢一步,已經到了樓下的唐甜甜發出驚喜的聲音。
“敖哥哥!”
敖家和莊藤的小姨原本是一棟樓的鄰居,後來敖宜鏡家裏發達了,敖宜鏡就住進了大別墅,但敖宜鏡的奶奶還是更想住老房子,所以敖宜鏡也時常會回來看望奶奶。
因爲和莊藤關係僵,敖宜鏡對唐甜甜表現得有點冷淡,只是輕笑了一下。
他正要和奶奶上去,就看見一道柔軟的裙襬。
薄荷綠的棉麻裙,清甜文藝,黑髮隨意挽起來,在微涼的夜色中顯得清麗脫俗。
敖宜鏡對上莊藤那雙冷豔的美目,瞬間呆在了原地。
這是莊藤?
敖宜鏡不可置信地望着莊藤。
一時間空氣流動都彷彿靜止了,路燈中的女子不似凡物,像是僞裝成天仙惑人的妖精,周身有點詭異的陰冷感,卻是一種致命危險的神祕吸引力,心智不堅定者,恐怕就算是被這幅皮囊敲骨吸髓也萬死不辭。
敖宜鏡感到一絲頭昏,眼睛都沒辦法挪開,他知道自己這樣子顯得很沒出息。
直到他聽到奶奶讚美的聲音響起來,他才如夢初醒。
“哎喲!藤藤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漂亮了!像個仙女兒一樣!”
老人家看得出是真心喜歡莊藤的,莊藤小時候就和小姨住在這裏,她是看着莊藤長大的。
唐甜甜有點不開心,正值青春期的少女內心都有點敏感,尤其是美貌上,她實在想不通,當初那個土裏土氣的表姐,是怎麼變得這樣風華絕代的,大家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
她興致缺缺地走到站在後面的敖宜鏡身邊,眼中立刻又亮起笑,“哥哥,你好久都沒過來了!我好多題都不會!”
敖宜鏡有點不自然地低着頭,“你可以問你姐姐。”
唐甜甜說:“莊藤她學習不好,我指望不上她。對了,上次那個黃姐姐呢?她說會給我帶好看的項鍊呢。”
敖宜鏡下意識驚慌地看向莊藤。
樓梯的陰影中,莊藤朝這邊放遠視線,花瓣一樣的美麗眼睛彎起來,“黃姐姐是小三哦,她的東西你也要麼,嗯?”
唐甜甜大概是沒想到:”額……“但很快她很豪爽很大度地說,“害!那個黃姐姐的確比你優秀,人家是潼大的大學生,你又不是。”
結果話沒說完,一臉憤怒的敖奶奶就走了過去,擡起手指着敖宜鏡鼻子質問,“莊藤說的都是真的?你跟狐狸精好了?”
敖宜鏡舌頭打結。
要是放在從前,他一定理直氣壯,畢竟他覺得莊藤配不上如此優秀的自己,可面對如今的莊藤,他竟是開始覺得自卑,心虛不知怎麼解釋。
敖奶奶看到了孫子這幅模樣,就知道這事情是真的了,心裏一沉,找了身邊的一根棍子就開始打敖宜鏡。
在這場熱鬧中,莊藤漫不經心地經過敖宜鏡走了。
她下樓本是要去買點鴨脖啃的。
唐甜甜差點被殃及,也連忙跑了出來,可她發現莊藤沒有等自己,人已經過馬路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到此情此景,開始覺得自己剛剛還幫着劈腿的敖宜鏡說話,實在有點歪屁,不禁有點臉熱。
這天,莊藤晚上其實睡得不好。
她頭昏腦漲地從牀上坐起來,扶着額頭嘆氣。
大概是遇見了十二歲的唐甜甜,讓莊藤想起如今也該有這麼大的夢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隔着一片迷霧中,孤單的小孩到處尋找着她的身影,哭聲嘶啞,令人心疼。
“小姨,夢夢好想你。”
“小姨,你在哪裏啊……”
“夢夢找不到你了,夢夢好傷心嗚嗚嗚,你到底去哪裏了,爲什麼我問你的事情,大人們都不說話,夢夢好害怕……”
……
外面星星稀稀落落,莊藤給自己倒了一杯安神的飲料。
站在窗前,她望着對面空曠的街道,樹上的細小葉片像雪一樣飄下,於橘色的路燈中翻飛。
今天她不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她真的能完完全全地放下從前嗎?夢夢,嫂子,阿庚,也一起不要了嗎?
狸花貓和橘貓遠遠地蹲在身後。
他們正竊竊私語。
胖橘貓眼睛睜圓了,很八卦地說,【我是第一次看到她也有失眠的時候。】
狸花貓:【現在她看上去纔像個人了。】
胖橘:【憂鬱的樣子也好漂釀。】
狸花貓:【她的鬱應該很快就會變躁吧……?】
胖橘:【按照以往規律,是的。】
陰晴不定,是莊藤的第一人格特徵。
她果然後面幾天變得很令人捉摸不透,兩隻貓都只能小心翼翼地翻着肚皮討她開心。
其實它們覺得這一切很快就能過去。
果然,沒過多久莊藤就開始了和從前一樣的生活。
看小說,追劇,上班摸魚。
圖書館外的櫻花種得最爲密集,隱天蔽日,枝繁葉茂,二樓一下透進窗戶的光都是夢幻的粉色。
莊藤腳步緩慢地走到一個書架後。
雲光變換,她的青影落到了男人的肩上。
陸星盞這才發覺,擡高了視線,從看到她裙上的碎花開始,便一路心跳驚慌,望進了莊藤那雙漂亮,卻毫無情緒的眼睛。
他似乎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所以很快就接受了被發現的事實,神態平靜,有點怔怔的,無框眼鏡背後的眼睛向上看人時,還是昔日那渾圓無害的形狀。
莊藤看不出惱色,反而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陸教授,請跟我來。“
說着她便利落地轉過身,腳步加快。
陸星盞知道她這其實是生氣了,抿着脣低下頭,失落地將手上隨意翻開的書本合上,放回原處,認命地閉眼。
如果可以,陸星盞希望莊藤永遠不要發現自己,也許不能交談,不能觸碰,但至少可以成全他一廂情願的思戀。
可往後,卻難說了。
滿園櫻花,美不勝收,耳畔有唰唰聲響,是櫻花枝頭在相互摩擦。
路邊那彎曲的山泉水滿是花瓣,有學生在中游盛水,煮出了櫻花味道濃郁的奶茶。
莊藤的裙子是淡雅的丁香紫,簪花是指甲殼大小的白色珍珠,在滿目夢幻的粉色花樹下,顯得別有一番時光下的溫柔嫺靜。
藍色襯衫的男人沉默地跟在身後,不如往常嚴肅,他時而望向前方的眼神柔軟至極。
有奮戰考研的學生在學習,朗朗讀書聲若隱若現。
“陸教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陸星盞有些遲疑,視線閃爍向一旁。
莊藤在前面淺淺笑開,“該不會是一早就看到我了吧,現在想起來,好像你們研究所大樓的位置,離咖啡館很近呢。”
陸星盞被莊藤猜中了,擡起眼頗爲茫然地看向轉過身來的女子。
莊藤顯然看出了陸星盞的迴避,躲閃和掩飾得極好的無措,但她視若無睹,笑容明媚,卻全是揭破。
“所以幫我刷卡的是你,託熊希帶咖啡的是你,把敖宜鏡支出去的也是你。”
訝異於莊藤竟一瞬間知道了這麼多,陸星盞有些意外,但很快他釋然,“你……還是這麼聰明。”
這句話,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
莊藤仍舊微笑,笑意能瀲灩到眼梢,小小一個彎鉤,如弦月的尾巴。
“那麼你是第一個把我認成她的人了。可惜了,你卻是最後一個站到我面前的人。陸教授一直都這麼膽小麼?”
就好像真的不瞭解陸星盞一樣,莊藤歪着頭,眼裏是傷人的好奇。
“還是覺得,這麼多人中,你的罪孽是最深的?”
陸星盞定定望着莊藤,睜大了眼,不僅是因爲莊藤猜中了,也因爲她狡黠直白的神態,很當年的南姝何其相似。
“你說得沒錯。”陸星盞沒有否認,也沒有相認,只有淚意在慢慢爬上他的褐色的瞳,“我是最對不起她的人,最辜負她的人,他們之所以還能有勇氣見面,是因爲尚且還有求原諒的資格,而我沒有。如果打擾了你,我很抱歉,從今以後我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了。”
陸星盞深深呼吸,這一口呼吸很痛,好像嘔出了血一樣,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垂着頭要離去。
“陸星盞。”
莊藤在背後叫他的名字。
陸星盞頓時就走不動了。
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聲線,就好像六年前南姝總是這麼喊他名字一樣,有種恍若隔世的驚心動魄。
陸星盞心中百轉千回,朝她回過頭去。
莊藤輕輕歪着頭,手背在身後,腳的重心稍偏,恬靜中又有俏皮,是南姝習慣的站姿。
“你遺憾嗎?”
過往一陣風,好像帶着奇怪嗆人的氣息,陸星盞的眼眶紅了。
“或許你不用感到抱歉,你想過她真的愛過你嗎?”不知道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惡意,“也許只是爲了復仇方便的欺騙哦。”
陸星盞向後看着莊藤,他的眼睛澀疼得幾乎要撐不開了,裏頭一片悲楚的血霧。
“就算這樣,又怎麼了。”
喉嚨悲咽,他的聲音沙啞難辨。
莊藤疑惑地看着他。
陸星盞手指收攏:“那就算我……單戀吧。”
花季初戀,一場虛妄。
即使是夢,是騙局又怎麼了?
他已非年少,沒有力氣再欺瞞自己,那份熱烈的情意。
莊藤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下,認真思考過後,說,“陸教授學到這個地步了,怎麼卻不像很清醒的樣子呢?”
十八歲的陸星盞,個性溫柔卻相當驕傲,總是很明白什麼纔是對自己有益的,無論感情還是學業,永遠清醒,永遠懂得取捨,可是如今他卻好像一步步變得越來越糊塗,爲了那個叫南姝的女孩,一點點忘了這些計算。
他能認識幾天就對她表白,會爲她去耍心機欺騙情敵,也會大聲地對她說喜歡,即使知道了她表裏不一,手段殘忍。
仍然失去風度和原則。
或許這本來就是南姝的一場陰謀,爲了報復縱容了陸月白的陸星盞,先靠近,再拋棄。
讓他先混亂,再毀滅。
這一切,她都得手了。
陸星盞的視野逐漸模糊沉重,南姝那散漫的表情已經看不清。
“我很早就已經不清醒了。”好像是一聲艱難的嘆息,“騙局就騙局吧,如果不是因爲這樣,也許我無法遇見她,無法和她有所交集。想象不出,要是這輩子見不到這樣驚豔的一個人,該有多麼乏味。”
莊藤無波無瀾地望着陸星盞,他的悲傷很明顯,但她的語氣依然若無其事,“看來你還在執迷不悟地覺得,她對你動過真心呢。”
陸星盞失笑,“所以……是麼?”
莊藤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
陸星盞緊咬着牙關,忍着胸口的絞痛,“你不是她的話,那就太好了。”他笑容慶幸,卻盡是哀傷,“否則她再遇上我們這些人,應該會感到很掃興吧。”
“而且,她也不用再揹負什麼。忘了我,忘了從前的人,從前的事,今生一定能過得很幸福。她那一世活得太辛苦,我們都是讓她不幸的人。”
“我也會很無措吧,因爲我再也彌補不起。”陸星盞望着地面,緊緊地閉着眼,按捺着崩潰的情緒,“再也沒辦法給得起,還得起,她的恩情……”
實際上,他就是很無措。
曾經的陸星盞還能拉住南姝,大膽地說,南姝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彌補你吧。
可知道真相那天起,陸星盞就明白了他從前的可笑。
既是愛人,又是恩人,這樣的債,誰能承受。
莊藤看向別處,不知何意地“嗯”了一聲,然後也用同樣聊天的語氣回答,“已經死掉的人,你就忘了吧。什麼恩呀,情吶,你給不上就忘了她,這說不定也是一種對她的償還呢。”
陸星盞失神地望着莊藤,聽着她說話。
莊藤毫無所覺般繼續,“剛纔你不是也說了嗎,如果我是她,重新遇見你會很掃興,也許你說對了。”
南姝,又或者說莊藤,她真的不懂嗎?
顯然不是,她該是比任何人都懂這世間的情感,所以纔會知道如何更傷人。
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裝着不懂,傷着陸星盞。
毫無負擔地這樣做着。
望着他悲愴的神色,莊藤再次眼梢彎彎,小碎髮在她飽滿小巧的面前隨風飄動。
“你以後不要再出現了,默默跟着的行爲也適可而止吧。你也許癡心,卻是妄想。如果她回來,一定想要清清白白地回來,這些牽腸掛肚會絆住腳,還會栽跟頭呢。”
莊藤玩笑着說完,頷了下首,就轉過了身。
丁香紫的裙角翩然,親吻着她白皙的小腿,她的身姿輕飄飄的,輕鬆自若。
陸星盞眼底蒼白地望着莊藤的背影,他試圖呼吸,胸膛鼓起,卻沒有氧氣進入,就像溺水般無助痛苦,只覺得冷,針刺般的冷,冷得難以控制地發抖。
他的思戀,對她而言,竟是負累。
他這是有多麼令人討厭啊。
輕緩的上課鈴響起,學生已調整好狀態,進入課堂。
11教學樓的大階梯教室裏,籠罩着一層詭異的氣氛。
學生們都發現了教授今日的不一樣。
昔日清冷嚴肅的年輕教授,今日臉色有種十分脆弱的病白,眼睛也充了血,神態空洞呆滯,幾乎不怎麼看人,看人也不怎麼聚焦,好像得了場大病,隨時都會倒下去。
雖然他有條不紊地講授着知識,卻麻木得好像一個機器,輸入了特定的程序,只是在執行某種指令。
學生們都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
直到陸星盞面向大屏幕,用激光筆指着知識點,靠窗大組某個同學嚇得提醒:“陸教授,您流鼻血了!”
後來又有學生喊了,一共兩次,陸星盞纔回過神。
他一停頓,微轉過身,所有學生就都看到了。
陸星盞抹了把鼻前,看到鮮血,然後隨意擦了一下,繼續講課,“我們繼續看這篇論文。”
哪有學生還敢看論文,都在看陸星盞,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沙啞,好像經歷過一場難以想象的打擊,像個行屍走肉一般,這幅樣子讓大家有點恐慌了。
陸星盞自顧自地講着課,血也在不停地流,他偶爾好像是喉間血腥,會哽咽兩下,咳嗽兩下,但很快又會繼續。
直到血止不住地流,越流越多,他說了句抱歉,找了紙巾,擦了就又翻了一頁ppt,“沒關係,大家不用擔心,我們回到課堂……”
後來這個事情就傳開了,但唯獨沒有傳到莊藤耳朵裏。
大家都在猜,讓教授如此悲傷的人,會是誰?
大約第二天,八卦傳得更猛了,擴散到了咖啡館,衛玻都聽見了,甚至跟顧客學生一起在聊。
可惜了,罪魁禍首莊藤,繼讓傅驚野吐血,又讓陸星盞流血後,卻逍遙自在地陪着表妹出去逛街。
唐甜甜因爲上次莊藤沒慣着她,她又長渣男志氣滅表姐威風,她有點害怕失去莊藤,在這幾天深思熟慮後,她鼓起勇氣打電話說要對莊藤賠罪。
莊藤欣然答應了。
誠然,莊藤並不討厭唐甜甜,她根本沒有覺得表妹壞,唐甜甜這種程度,相較於她自己而言算的上什麼?最多任性了一些。
任性的小貓咪,一點點磨磨爪子不就好了。
這個過程還挺有樂趣的。
狸花貓和胖橘都知道,莊藤好像有了新的小逗趣,就是這個表妹。
唐甜甜今天表現得還算乖巧,特別謹言慎行,道歉也勤快。
就是她追星的愛豆,讓莊藤不太舒服。
圖書館裏,小表妹望着海報上的男子如癡如醉,雙手作捧花狀。
“南音哥哥真的是才華橫溢,低調又念舊,我要是有這麼個哥哥就好了~”
莊藤:“你瘋了?”
唐甜甜:“什麼嘛!我跟你講一個祕密哦,他之前有個姐姐,不過死得很早,可能姐弟感情特別深,他到現在都還沒有走出來,但是南音從來沒有在公共場合談過,上次有個不懂事的小花在mv採訪的時候隱晦地提了一下,南音半個小時就發博就解除合作了。但是吼,項烏茵就不同了,南音他……”
莊藤打斷:“我看你是瘋得很徹底。”
唐甜甜始終不願離開南音周邊密集區,莊藤是始終不想靠近,兩人自然就分道揚鑣。
莊藤在裏面看初中數學試卷,準備送一套給唐甜甜,免得她整天腦子裏就是明星。
倒也沒有對現在南音怎麼樣有過多感受,莊藤僅僅就是不想招惹是非,所以遠離。
大約看了半小時,唐甜甜就給她打電話,電話裏罵罵咧咧的。
要不說,唐甜甜也真是個惹事精,不知道跟誰又吵起來了,好多人圍着看。
“我不知道是帶進來的呀,我以爲是圖書館賣的。”
“上面都寫着名字你看不見嗎?”
“我就是沒看見,眼瞎怎麼了呢?”
“你這人講不講道理!”
“我都說了弄壞了陪你不就行了,結果你又說這是你小姨送的我賠不起,那你到底要讓我怎麼辦!”
正向前走去的莊藤聽到這話,腳步忽然在人羣后定住。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人羣不知爲何散開一些,露出裏面那個面紅耳赤的小姑娘。
軟乎乎的臉蛋,小馬尾青春活潑,細細的眉毛皺着,嬌憨可愛。
夢夢已經長大了,也長高了。
好像有所感應一般,夢夢也在此時回過了頭。
她驟然睜大了眼,望着前面人羣后的女子,愣了神。
夢夢心跳砰砰地撞着胸膛,一時間血液衝上了腦子,徹底宕機。
“夢夢,出什麼事了?”
之前,唐甜甜通知了莊藤,夢夢也通知了一起出來玩的父親。
慌忙跑過來解決孩子糾紛的男人氣還未喘勻,就見夢夢呆呆地望着前面,聲音小小地說,“爸爸,我好像看見小姨了。”
阿庚也是頓時一陣頭皮發麻,隨之放眼看去。
莊藤就站在面前,她來不及有迴避的動作。
時間好像回到了多年前,被同齡人欺負的少女腿上青紫,美麗的臉龐毫無害怕與憤怒,只是很不解地問那些人。
“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那些人猖狂地笑。
在他們又要動手前,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將他們打退。
然後他回過頭,義憤填膺地對她說,“你沒有錯,是那些人錯了,混蛋就是混蛋,指望他們做混事能有理由麼?從今以後我護着你!”
困擾南姝多年的疑惑在這時消散了,她確定地朝青年點了點頭。
阿庚是除了秦貴娣以外,第二個全心全意對南姝好的人,兩人非親非故,按道理說,阿庚這一腔不求回報的真誠實在是不可思議。
可南姝沒有問過阿庚,因爲這個事情而言對她來講,並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既然世上存在毫無理由地欺凌他人的壞蛋,自然也存在毫無理由保護弱小的善者。
可後來,阿庚進監獄了。
是南芮綺動的手腳,設下陷阱引阿庚跳。
爲的,就是讓南姝再無人可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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