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磅礴的云层中它像是纸折的,在气浪中颠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云层看上去像是固体的,像是庞大无匹的流动山峦
我們在机舱裡象货物一样被抛撒每一個抓住一個固定点的人都成了一個大把手,有好几個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呕吐袋在我們身边活跃地飞行,但是谁還顾得上它们?
机舱仍是倾斜的,整架飞机都在爬升中震颤
飞行员在驾驶舱粗野地大叫,文明在這样的恶劣中也只好蜕变为野蛮,他对着他的飞机大骂:“爬升!爬升!否则我干了你!他妈的爬升!”
起飞时的震颤是竖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气流中的猛烈爬升让這种震颤成了横向的,這架老旧的飞机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龙死死抓着的一個货物固定环砰然脱开,迷龙大骂着,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几個人一起砸在我們身上
而正副驾驶刺耳的怪叫声几乎把我們的嚎叫淹沒,飞机终于跃出了气流,也跃升出云层它忽然平稳下来,云层之上的日光从舷窗裡刺痛了我們的眼睛,我們从互相抓挠撕扯中安静下来,云层之上一根云柱几近直立地孤峰突起着,给人一种它在支撑天空的错觉,太阳在它的后边闪烁
副驾驶狂亲着他的仪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该死的老妓女!”
正驾驶大笑,“轮不到你啦,我要和這個老妓女飞上月球!”
我們用中国人的方式庆幸,我們冻得簌簌发抖,挤在一起呆呆看着舷窗外的云层我不喜歡被人接触,虽然挤在一起别无選擇,但仍一只只扳开在我肌肤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边的云层让人有能踩在上边步行的错觉,它们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說:“好像能吃的样子”
豆饼一副神往的样子,“俺爹說,這上边住着神仙”
迷龙攥着把手說:“還住着龙呢,猫在云裡头,几万裡长,一睡也是几万年它从這把你吃进去,再拉出来时你就在东北了俺们黑龙江就是這么條秃尾巴龙变的”
郝兽医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别人吓死嗎?”
被揭穿的迷龙哈哈地乐,现在我們都平静下来了,于是我們都开始关顾别人
副驾驶把驾驶舱一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帆布都给我們扔了過来,“中国兵,我們真的不想冒着生命危险送冻肉但是你们着陆后得把它们留下”
我在校时学的英语现在說出来已经是一种非常吞吐的状态了,但亏了我父亲的严厉,记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說:“非常感谢請问我們要飞多久?”
那個美国人快乐地瞪大了眼睛,“英语?太好了我們仅仅是爬升,然后下降,然后就可以吃难吃的英国下午茶”他从驾驶椅上背着身,用手比划着爬升和下降,用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表情表示他对英国茶的态度我想用一個玩笑回报他的幽默,但一直看着舷窗外的不辣快乐地打断了我
不辣的表情简直是灿烂的,“要麻他们也跟上来了”
我从他的位置看到了从c46机尾方向蹿出的一架飞机,轻巧,凶猛,它一直隐藏在云层之后,当笨重的运输机爬离要命的积云时才猛然现身
我用英文大叫:“战斗机!日本!”
我們的两位驾驶员在這样的恶劣條件中实在已经把反应练得像战斗机飞行员一样,他们听见我喊也看见了我指的方向机头猛然地往下一沉,他们沒有任何缓冲過程地企图再钻进云层那架轻巧的零式战机翩飞了過来,从机尾下方掠過时它开始开火
简陋的货舱上陡然开了几個孔眼,我看着一個人猛然震颤了一下,然后软在蛇屁股身上,十二点七毫米的机枪那一梭子干掉了我們货舱裡的几個人,但因为站得太拥挤了他们甚至沒能倒下
c46再次开始剧烈的震颤,它疯狂地想逃入云层气流从弹孔中冲了进来,我看着不辣死死抠着刚打出来的弹孔保持稳定,包扎他那只断指的布條已经松脱,在机舱裡飘扬着如同一面败军的旗帜沒人喊叫,因为强气流让你根本喊不出声
在我們钻进云层之前,零式进行了第二次攻击,這回我看见刚才還在跟我胡扯的副驾驶象木偶一样在座椅上挣扎弹跳,血溅满了半個驾驶舱他的同僚不管不顾,尽一切力量压低机头
我們被云层淹沒,我看着那架零式翩飞上翻脱离了云层,它沒打算做大海捞针的徒劳我只能看见机舱外的茫茫白色,我們以近乎下坠的速度下降
日本飞机走了,反正今天還有的是我們這样全无抵抗力的目标
在云层裡往下掉时,我想把我們轰上飞机的人会不会帮我寄出遗书后来看见了地面,我就想,虽然会說英语,但這是我的第一次出国”
从云中到雾中几乎沒有什么变化,但是雾中有着地面,丛林立刻就铺天盖地地来临了,在一次把我們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动中,驾驶员完成了自杀式的着陆,驾驶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后一仰后就此不动,在我看来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着他了,现在這架飞机已经成为一個惯性体,往下能活下来多少老天爷說了算
飞机在剧烈的震动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們快把牙关咬碎我死死抓着一個固定处,听着外边起落架的折断声和金属蒙皮被像纸样撕开的声音
终于停了下来,而货舱裡一片死寂我抬起头,拉了一下我身边的一名同僚,他却全无反应——我抬头看着,货舱已经被丛林的枝干撕裂了,他被一根伸进货舱的树枝活活挤死
然后我想起在我的理论常识中,坠机之后最可怕的是什么我昏头转向地爬了起来,“要着火啦!跳下去!跳飞机!”
康丫昏昏沉沉对我嚷了回来:“会摔死的!”
“你以为你還在天上嗎?”我四处找出口
他看了眼横担在头上的枝桠,开始猛烈地惊咋起来,“跳飞机跳飞机!着火啦着火啦!”
飞机当时超载装了50多人,现在還剩下30来人,我真高兴看见我們觅食组的人们因为拥在一起,而避开了毁伤严重的后舱,他们除了一身擦伤淤伤外基本完好门早打不开了,但货舱被撕开了比门更大的缝,我們从缝裡跳将下去
当我們从c46的残骸上落入草丛时,看到了那位美国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让飞机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雾气中根本无法分辩地表,于是在最后关头他選擇用枝丛和藤蔓来阻止撞击,飞机在冲至丛林的边缘时被阻止住了,半截残破的机头露在丛林与空地的边沿,我們跌跌撞撞,七荤八素,从枝丛裡扎进空地,然后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架载我們上天堂又下地狱的c46残骸
它并沒有爆炸,但是我們却听到爆炸声我們下意识地躲避,然后才发现爆炸不是来自飞机残骸,而是来自我們背后的雾气之中-那是枪声炮声,和一种,比如說吧,把弹药库点着的声音
我們茫然地看着身后的雾气,就像我們刚才茫然看着身前的雾气,直到听见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声我們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辆吉普冲破雾气不紧不慢地驶来,车上坐着两個同样不紧不慢的英**人
阿译大概觉得礼貌更适合這样的外交场合,于是以一种中国式的拘谨微微鞠了一躬,“先生们好”
但是那两位都是带着武器的,于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和一支司登式冲锋枪指着我們
“我們是朋友”我用英语說,我說這话时着实有点脸红,因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支只拥有裤衩的军队,“中**队”
枪倒是放下来了,车继续往前驶
我追着他们问:“我們是迫降的!這是在哪儿?”
车驶過我們一段才停下的,车上的英国人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我們,那种活死人一样的漠不关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沒有关心,连好奇也沒有——通常我們也用那种态度对待彼此
英国人一点儿表情也沒有地說:“亚细亚啊,這该死的丛林难道会是欧罗巴嗎?”
我笑不出来,从那几位一丝不苟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沒认为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們开玩笑——幸亏他们的司机觉得我們的差距還沒差到完全不可以对话
他說:“你们降错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种很想笑但表现出来是一种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們是迫降,我們被日本人打下来的”
“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八公裡”那說急倒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你们总是搞错地方”
我身边的阿译下意识地看表,但是显然他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来
我耐心地說:“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個单词,您就可以让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驱动了车,冷淡地說:“看你们的地圖”
他那样理直气壮,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仅有的一條裤衩,以确定那裡边确实沒藏着一份高比例军用地圖,而我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驱动
“您从哪儿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圖在内的整座仓库?——我們他妈的在哪儿?!”我根本顾不得外交礼仪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了,你礼貌或者无礼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丢下一個死样活气回答:“我們在撤退”
阿译问我:“他们說什么?”
我狂怒地挥了挥手,“說他们已经死了!不问活人的琐碎!”我捡起一截树枝照着吞沒了那辆车的茫悖铮眄气扔了過去,显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中,恶毒地臆想着两位活死人大爷已经被流弹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兽医忽然跳了起来,“沒死!嗳呀!他還沒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残骸跑了過去,我們不明所已地跟着,当想清楚他要做什么时,我們跑到了他前边
我們从残骸裡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国飞行员搬了出来,我們尽可能缓解他的痛苦,因为他曾平等地对待過我們,郝兽医尽一切能力救护,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国人混浊的眼睛终于清亮了一会儿,看了看簇拥在他身周的我們,又看了看雾浊浊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妈的你们”他說,然后就死了我們愣着
迷龙疑惑地问:“他叨咕啥?”
“他妈的你们,去打仗啊”我說
迷龙问我:“……和他妈的谁打?”
我问阿译:“……营座,和他妈的谁打?”
阿译看起来此事完全与他无关一样,也难怪,過很久他才想起他是营座他总算在军官训练团混過,于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哦,我先得知道我們在什么地方烦啦,我們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几秒,让阿译几乎觉得神秘莫测起来
“别逼我再說损话了损人又不利己的”我咬着牙說
于是我們沉默過一会康丫挠了挠头,“有锹的沒?”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么要那玩意儿,“衣服,枪,哪個都比锹要紧啊要锹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們瞪着他,因为這個不算自私的建议竟然来自一向只顾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們最后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尸体在林边排开,用拆下的树枝遮盖
這场进军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之中我們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我們听康丫的建议简单地料理了死者的后事,无论中国人還是美国人都是一样,他们注定无名无姓地在异国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這件事的迷龙开始尝试着从飞机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译拿着一支从飞行员身上找到的自卫手枪,和我一块在地上画地圖那一帮家伙在用铁片分解从飞机上搬下来的帆布,想为自己找点儿御寒遮身之物
飞行员曾把我們当人看待,所以我們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枪被派给了最高长官阿译阿译和我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我們想找到十一点半方向八公裡外的机场,但這是拿着地圖也会迷路的丛林和山峦
阿译挠着头,我挠着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无所事事中
背后传来一句日本话:“你们好”
我們愕然地回头,看着从雾气裡出现的那名日军,他拿着一支跟他一样长的三八式步枪,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介乎于友好和羞涩之间的微笑那货应该是从丛林裡钻出来的,一手提着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藤蔓撕开了——我們瞪着他,我們惊讶得喘不過气来
他微笑着叨咕:“缅甸人,朋友德钦人,掸族人,克钦人,朋友英国人,中国人,美国人,敌人”
我們沒人听得懂日语,只能傻呵呵地瞪着他,而那位显然也不会說缅语,他已经先入为主地把我們当缅甸反英武装,于是又鞠了一個躬,并丝毫不带戒心地打算从我們中间通過,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們让一让
缅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军嚷着解放缅甸进入缅甸,于是缅甸人连带着把中美英同盟一块反了,几月后他们开始反抗继英国之后侵占他们国土的日本人
现在我們這副尊容被他当友军,因为看上去我們在打劫美国飞机,而且常年出沒丛林的人确实不怎么爱穿衣服”
“你姥姥!”随着怒骂,迷龙一撬棍把那個日本人拍死了,然后从尸骸身上拿過了步枪挂在自己肩上,接着开始扒那日军的衣服,信奉着一個人的就是大家的這种逻辑,我們都過去扒那日军的衣服
一发子弹从我們這帮食腐动物头上飞過,我們抬头,看见从丛林裡钻出的又一個日本人,迷龙站起来打算再拍死一個,但我們接着看见的是仍在与枝叶与藤蔓纠缠不清的又十多個日军开枪的日军一脸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为我們正在扒他们的斥候
日军远远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迷龙枪仍背在背上,挥了一下撬棍做出一個攻击姿势,我以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個了,但结果他是以进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为他這句话抽他,但迷龙一马当先,康丫奋起直追,众人已经一溃如沙,我只能拖着一條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后一個阿译用一种惊讶之极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在我之前,当我已经快落在最后一個时,郝兽医和不辣一边一個架起了我,我們沿着林边奔跑
康丫那一声鬼叫和我們這通跑已经让日军完全醒過味来“中国人!(日语)”“射击!(日语)”這样的吆喝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们开始射击,落在最后的几個同僚一头栽倒我們开始插斜道往林子裡钻
林中的那條羊肠径在我眼前直晃荡,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涩得我视线模糊我身边的郝兽医和不辣也在气喘如牛,长期饥馑让我們的体力根本不堪這样的狂奔
我們三個猛然绊倒在什么东西上边,我飞跌出去的时候把自己摔得两眼发黑我被一個人扶起来,那是阿译,同时我视线昏沉地看了一下那個绊倒我的东西:那是豆饼
阿译问我:“怎么办?”
“你是营长!你說怎么办?”我反问他
“你是连长”阿译居然有脸這么說
我愕然了一下,看着阿译那张绝对六神无主的脸,刚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龙得到了裤子,都不合身,但一個有上衣而沒裤子的男人看起来绝对比光屁股還要滑稽而我們周围,所有跑不动的人全瘫在這裡等着我的一個办法,那几乎是我們全部
我說:“分开跑只能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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