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枯五章 其中蹊蹺
暫不論眼前的沈首輔在風傳之中人品幾何,或是怎樣耍弄權術。僅憑他不足半年就坐穩了當朝內閣首輔一位,本就身爲極臣,背後又有浙人一派擁護,且憑藉高壽與堅韌,在後宮之中亦有着極爲不錯的口碑,從各處聽聞,久疏朝政的萬歲對此一位內閣首輔同樣多是滿意。
如今這樣一位人物,竟頗爲有禮地對萬磐說了以上那番話,他一時不知該順着方纔扯下的謊繼續搪塞,還是從新開始,將所知之事如實以報。
自萬磐進入這房中,裏頭三人都以明牌相示,作爲沈一貫內應的禮部老爺沒能蒐集到首輔想要的消息,也只能寄希望於時常活躍在近來於鄭皇貴妃跟前行動得很勤的何貴身旁,這一名與自己同爲內應的萬典簿了。
皇長子有意設他在行宮之中作爲暗樁,自是有一番道理,於是此時禮部這人開始幫着沈一貫勸服萬磐,“萬典簿……且聽在下一言,沈首輔此番前來,只爲找尋些在內閣大堂之中無法盡曉之事。典簿那位上司——此次秀女初選,宮中隨行御廚何貴,以一介庖廚身份,與以往皆不同,數次親身出入行宮大殿,更是聽聞,曾在第二日與娘娘獨處大殿,相談許久,可有此事?”
“略有耳聞,未聞其詳。”萬磐不知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不敢將那一晚趁行宮大亂,貓在大殿牆外,將伊士堯與金靚姍的對話盡數聽見的事,輕易告訴眼前兩人。
一如沈一貫問及他與何貴在膳房院中角落細談的事時,萬磐用一段臆造的對話,一言以概地回覆何貴與大殿中發生的事毫無關聯。
相較於不能坦然說出究竟發生了何事,如何說、又怎麼才能讓眼前兩人相信發生的事,纔是難度最大的地方。
萬磐心想既然此時已因自己暗樁的身份,還有得知何貴老爺的真實身份與伊士堯徹底鬧掰,可供他選的路就只剩下皇長子一側,而鄭皇貴妃、何貴並非本人這一荒謬之事,他自己仍在品味中,此時冒然告於當朝首輔——或一瞬失去來自皇長子一側的信任,畢竟沈一貫是當今世上除皇城內太后、皇后之外,皇長子爲太子的最有力支持者。
現如今,沈一貫取不取信於娘娘、何御廚並非大明生人還尚且一論,如何取證更是一個問題,而取證之後還將發生何事,則更無法控制。
除此之外,兩人並非大明生人一事,若能尋得有力證據,則此事既是那般“能指着喫一輩子”的當緊,同時又是那種片刻之間可讓自己一族灰飛煙滅的攸關。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雖學識有限,但輕重緩急還是能分清的萬磐認爲,此一刻最要緊的就是將所知之事深埋心底,待真能用上之時再盡數說出,或是謀得富貴,或是求來小命。
故而此時是斷不可說的,只能陪着沈首輔與禮部老爺在屋裏環顧左右而言他,獨不說到要緊的就可。
而在沈一貫看來,如萬磐這般無靠無依的低位下臣,答應作爲暗樁的條件,無非是求地位、求銀兩。
加之,他與皇長子的交流僅限於日常課業的教習,成爲當朝首輔之後,與延禧宮的來往稍密切一些,但同殿下的對話又只限於一些國家之事、爭國本之事,因此皇長子的秉性只知表面,不知內裏。
他斷然想不到皇長子竟以萬磐的身家性命相逼,要他來行宮之中,做這暗樁。
如今萬典簿被驀然找來,不肯往外撂實話,沈一貫深能理解,才說出如前“顧慮、相助之事”的話,預備以利相誘,哪知萬磐還不喫這套,這就讓沈一貫不得不往另一個方向審視此人,利誘不得之人,只有兩種狀況——一是真不知曉,二是欲言之事或還有內情。
若當真任何事皆不知曉,直言即可;而現在萬磐這副避而不答、含糊其辭的表現,顯然其中還有內情。
“萬典簿,老朽還有一問,具體是從何處聽來娘娘與何御廚在大殿之中密談之事?”沈一貫捋着鬍子,擡眼瞟了瞟萬磐。
“行宮後院人多嘴雜,小的未能看清是何人,想必不過是住在這院中的哪幾位老爺……”
“怎能確認是老爺?翊坤宮中還有這許多宮女、太監,未必會是他們?”沈一貫想,站在與萬磐齊平的角度,或能探出更多消息。
“那必是老爺,那一日往大殿面見娘娘的皆爲……”
話音剛落,禮部老爺覺出話中異樣,“……皆爲?那日自後院,梁秀殳梁公公領一衆監場前往大殿殿前,宮人、侍衛、衛兵、雜役皆於後殿內或四周,萬典簿又如何知殿前……”
沈一貫看着禮部此人露出微笑,默想“知你當初隨浙人一派之意圖,亦知你另有其它意圖”,可眼下之事皆取決於太子之位最終落於哪位皇子之身,而此時所歷之事或將影響太子之位——想必禮部此人對這將來未來之事亦有覺悟。
而被沈首輔和禮部老爺繞了半天,自以爲守住殿中發生之事,心中鬆懈的萬磐,沒成想在這一刻露出了馬腳。
“或……或亦有太監、宮女的,提及過……”萬磐緊攥雙手,手心直冒汗,借偷着吞口吐沫的時間,向門縫外瞥了一眼,想着若有認識的人從門前經過,就藉故從禮部老爺的屋裏溜了,然而反覆瞟了多回,也沒能遇到。
“萬典簿,若仍有事瞞着老朽,還是此刻便說了吧,眼下正是急需助力之時,如此遮掩着誤了大事,又是何等得不償失?”沈一貫見萬磐此狀,心中明白確有內情,便再言語逼迫了一回。
“小的實因一時亂了心性,才一時胡言亂語,還望首輔勿要猜測,小的面對兩位老爺,何苦去找些虛妄之言來搪塞……”萬磐仍抱有一絲妄想,試圖用嘴硬做最後的掙扎。
禮部老爺輕蔑地笑了笑,有話要說卻還是望向了沈首輔。
“萬典簿想必在朝堂之上也爲官多年,官場上有些事未必需要老朽明說,”沈一貫順着禮部這人的表現往下說,語氣極盡輕蔑,“既皇長子能將萬典簿留在行宮之中,說明汝尚得一用,可像是如今此般,已過去數日卻無甚可用的消息,想是——留在此處也似無用之狀?老朽平日不愛耍弄權術,可也不齒於有無能之人佔此有用之位,此等事。”
有關威脅的話,言已至此,沈一貫心想萬磐總該有些覺悟,將所知之事透露些許,可這萬典簿仍似執迷不悟之狀,只將眼神牢牢放在自己臉上,這般狀況,想是自不肯說了。
肯說又肯說的迴應,不肯說亦有不可肯說的解法,沈一貫正準備要以將萬磐召回皇宮外城,去吏部“報到”,實則是進行查驗爲由再進一步威脅,誰知這時院內開始熱鬧起來——這一日午前一場秀女初選已然結束,正是前殿門外廣場的諸位監場悠悠走回後院休憩片刻之時。
屋外“用膳”之聲四起,萬磐與禮部老爺這時對視一眼,又同時看向沈首輔,一言不發。
沈一貫午後還有其它要事,面對眼前這番不明不白又一時沒能得到確切消息之事,甚爲窩火,可也只能伸出一指,狠狠地朝萬磐的方向甩了甩。
在禮部這人也要跟出去時,沈一貫輕咳了兩聲,示意要他留一留,一面是爲了待院中衆人都去用膳,自己方能離開,另一面是要叮囑此人務必想法子問出萬磐知道的消息。
而藉機得以脫身的萬磐一步不敢停留,直直地衝去膳房領這一日的定食例餐,正巧與伊士堯擦肩而過,本想就方纔發生的事說幾句,可四目相對,只剩兩人“割袍斷義”未果之時的尷尬,伊士堯反倒是擦着萬磐的手臂直接經過。
在用去不到兩個時辰之後,沈一貫回到內閣大堂,還未坐穩,就聽見同僚與他說皇長子曾因要召沈首輔入延禧宮之時,來過大堂。
垂垂老矣的七旬首輔,連茶水也來不及喝一口,就叫上車,徑直往內宮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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