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蛟龍筋
讓他沒想到的是,即便他硬撐,也不過纔多撐了兩日半。
商陸看着倒在自己身旁的人,眉心一皺。
過了許久,屈舀才閒逛般挪步過來。
挑眉看着玄蔘道:“你讓冰蟒叫我過來,就爲這?”
商陸疼地說不得太多話,麒麟角抵着血肉磨到骨頭時連喘氣都疼,“你把人帶回去吧。”
屈舀不大情願,抄手懶散回他:“不必這麼麻煩,他還有四日未跪完呢,等人醒了接着跪就是了。”
商陸直視前方,眼珠未動過分毫,“我替他跪完,你把人帶回去。”
屈舀爲難,“那喂藥的事情,不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可以不喫。”
不喫?不喫商陸不得把這涿山鬧個天翻地覆?
屈舀想了想,覺得還是別把人逼得太緊的好。
更何況,商陸縱火一事,確實和玄蔘的關係不大,罰也罰了。
“得。”屈舀一隻手便提起玄蔘的衣領,將人扛起,朝南苑走去。
臨走也不忘提醒商陸:“那就是還有八日,對了……”
屈舀話說到此處頓了一下,回頭狡黠一笑,“明日有雨!”
商陸終於動了動眼珠看他,笑道:“不是下刀子,還真是謝謝師尊了!”
嘿!是真的有雨,又不是他讓老天下的,雖說他也可以吧。
膝蓋處微微刺痛,玄蔘拄着牀坐起,環顧四周是熟悉的環境,這才知曉是回了南苑。
“醒了?”
玄蔘擡眼看向來人,“梁師伯。”
神思回籠,想起昏厥之前他和商陸原本還在受罰,不由問道:“我師尊呢?”
“他還在麒麟臺上跪着呢。”
聞言玄蔘就要下牀。
“你做什麼?”梁兆急忙按住他,“你這腿傷到了骨頭,封印剛消除不久,不比你……沒那麼快好。”
梁兆差點把玄蔘真身說出來。
玄蔘沒注意到梁兆吞字,只道:“我還沒有跪完。”
梁兆急忙將人按住,“不必了,商陸替你跪了。”
聞言玄蔘錯愕擡眸,結巴道:“爲……爲什麼?”
梁兆被他問得一頭霧水,“什麼爲什麼?本就和你關係不大,他想跪就跪嘍。”
“可……”
那商陸豈不是要跪完十二日半?
他撐到五日都已是極限,只五日石紋就能磨掉皮肉傷到骨頭,再添五日,怕不是骨頭都要磨掉。
“我可以自己跪完。”玄蔘認真道,他並不想領這份情。
梁兆靠在桌邊瞧他,神色不明,“師尊他帶你回來那日就給你解了封印,如今你再跪也是不痛不癢,沒什麼用處,你還是省省力氣吧。明日還有早課,別忘了。”
說完梁兆離開了南苑。
第二日清晨是梁兆來給他送的藥,這人站在臺下,倚着臺沿笑道:“來,師弟,吃藥了。”
商陸腿一直在抖,估摸着這幾天應該是磨掉了皮肉,到骨頭了。故而也不提不起氣來和人多說,瞪了他一眼。
臨梁兆人走,還是問了句:“他怎麼樣。”
“沒事,小傷。”梁兆收回藥瓶,心道:沒準今天下午就能來看你。
午後,散雲聚集,天一寸寸暗下來。
遠處山風起,吹得臺上人長袖獵獵。
過了會兒,大雨傾盆而至。
商陸閒得無聊,試着突破椎骨處的封印,痛意順着那處蔓延開來,卻不見鬆動。
唉,屈舀這天下第一仙師的名號還真是實至名歸。
冰蟒察覺到他的意圖,爬出來,懶散地趴在他肩頭問:“你想做什麼?”
山雨冰涼,也就是這種時候能讓它想起北極莽蒼。
“難得下雨,我想玩玩兒這……”商陸低頭看了腰間纏着的銀線,他還不知這是個什麼東西。
冰蟒道:“這是九淵千年蛟龍筋經過淬鍊製成的。”
千年蛟龍,商陸看着萬年冰蟒若有所思。
冰蟒一尾巴甩在他背上,寒意入骨,商陸錯開了目光。
“我借你。”
說罷,冰蟒爬過他胳膊,纏上他手腕,口咬蛇尾,變作一冰晶手環。
商陸拽下腰間細線,纏於食指,他不喜歡玩鞭,這線他覺得另有大用。
商陸將線甩出去,冰霜順着細線跟出去,遇到雨滴,瞬間凍結在空中。
線條在空中借雨珠轉了數次方向,才轉回商陸手中。
還行,就是冰蟒的東西不怎麼願意受他控制。
商陸道:“冰蟒,看到臺下的盤龍柱了嗎?”
五根盤龍柱佇立下方。
“應該夠不到。”
太遠了,即便能拉伸,也不一定能夠得到那麼遠。
“不,這線韌勁很強。”
冰蟒依舊有些猶豫,“若是斷了……”
商陸眸光閃爍,“那它就不配跟着我。”
也罷,只是個千年蛟龍筋而已。
商陸借冰蟒的靈氣凝於掌心,通與食指,爬上絲線。
細線穿過雨滴,借水化冰,直至五根盤龍玉柱,接連纏在柱身,尾端回到商陸手裏時,他能感覺這線快要斷了似的。
好像可以,商陸心中一喜,手掌一攥,稍微往後拽了一下。
這線拉得太長了,空中細線繃緊,表面附着的冰也有裂開的趨勢。
終於,就在他以爲這線快要繃不住的時候,五根盤龍柱轟然坍塌。
碎冰落了一地,細線瞬間繃回商陸手中。
商陸:“……”
“不關我的事吧。”
冰蟒變回蛇形,趴在他手腕處擡眼看他,“你說呢?”
說罷,化作一縷藍煙,回去了。
商陸看着手裏的絲線,重新纏回腰間。
這線剛柔並濟,是個絕妙的寶貝。
待遠處塵煙被風雨吹散,雨霧後的人影才顯現出來。
看着眼前倒塌的五根擎天柱,玄蔘無語至極。
撐着傘繞過一地的殘垣,飛身上高臺,在商陸身旁站定,將一半傘送到他頭上,從懷中摸出塊錦帕遞給他。
玄蔘低頭看擦臉的人,冷聲道:“師尊倒是玩得不亦樂乎。”
虧他還擔心這人。
商陸笑笑:“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嘛。”
玄蔘彎腰本想看看他膝蓋處,商陸驚呼出聲:“別!”
不碰就不痛,不想就不痛。
受不住的時候,分散些注意力能減緩一下,比如還能玩玩線。
玄蔘眸光頓時黯淡下來,卻也沒再妄動,舉着傘站在他身側,兩人看着遠方雨落,皆緘默不言。
他知道有多痛,不動難受,動了被磨破了更難受,左右煎熬。想來商陸寬大的衣袍下已是血肉模糊了。
可這人總是這樣,面上裝着不在乎,嘴上說着沒事,就像之前在硯山爲他攔住凌諾的鞭子。
過了片刻,自西北處飛來一片陰雲。
雷聲陣陣,朝着地上五根玉柱劈了上去。
商陸不由打了個哆嗦,玄蔘……認真起來,也挺可怕的。
玄蔘除了照常去上課,其餘時間都坐在商陸身邊,也不說話。
以前他總希望商陸能安靜點兒,如今這人疼地說不了幾句話他又不知道心底是個什麼滋味,像罩了層陰雲,又悶又燥。
再有路過的涿山弟子問候,玄蔘也沒了之前羞臊的心情,微微頷首算是應了。
連南苑的案几也被他搬來,商陸看他日夜修習,白天修仙,晚上修魔的,不由出聲勸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別走,太急。”
那凌諾可是四十多年的劍修了,真打起來,他現在都打不過的。
玄蔘卻聽不進去,一意孤行。
商陸只當他是在硯山受了刺激,再也沒勸過。
待到最後一日,屈舀才姍姍來遲。
“我前幾日雀山赴宴,今日方回。”屈舀邊給商陸解封邊道,“一回來就聽說那五根盤龍柱被雷劈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跪得太久,商陸沒敢動。
玄蔘眸光閃躲。
屈舀陰惻惻笑道:“這雷不往你倆身上劈,專劈那白玉擎天柱是吧!”
商陸垂眸不說話,屈舀從袖口摸出一枚丹藥,塞進商陸嘴巴里。
嘆聲道:“回去吧,以後莫再惹事了。”
商陸點頭,這話屈舀說了不知多少遍。
可最後總會變成,我錯了,下次還敢。
屈舀走後,商陸扶着玄蔘肩膀想要起來,雙腿顫抖,鑽心的疼。
玄蔘看他額角淌汗,攔腰將人抱起,御劍回了北山。
自打上次被罰,商陸被迫養傷,可算在涿山老實了半年之久。
玄蔘的修行更是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商陸除了早上被他叫起來吃藥,別的時候都沒見過他人影。
秋霜降,冬初雪,涿山漸漸變得冷清,一開始玄蔘耽於修煉,並未察覺有何不同,直到供弟子清修的櫺樹林裏空不見人他纔回過味來。
按理說就算年長日久有所懈怠,也不該一個人都沒有。
心底存着疑慮,收氣入體,起身拍落身上枯草屑,打算回去問問商陸。
回了南苑,商陸正窩在竹搖椅裏小憩,玄蔘跨進門時人就醒了,玄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沒睡着。
“你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早?”
商陸以爲他心法劍術上遇上了什麼難過的坎,玄蔘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才道:“今日我去西山煉氣,沒瞧見什麼人,涿山是有什麼大會要準備?”
大會?
這種時候沒什麼大會吧……
望着遠處山巒,蒼翠失色,淺白留痕,清晨剛下過小雪。
商陸像想起什麼一般,擡手輕輕拍了下自己腦門,“嘖,你不說我都沒仔細想,居然過得這麼快,又要過年了。”
這話說使得玄蔘更加疑惑了,若是年關將近,涿山不是應該更熱鬧麼,怎麼反而這麼冷清。
玄蔘問出心底的疑惑,商陸解釋道:“又不是天生地養的,自然是回去和家裏人團圓去了,每年年關涿山都會休沐二十多日。”
說着商陸一腳蹬地,從竹搖椅坐直起身,擡眼看着玄蔘:“你也許久未回去了吧,若是想回魔域我去梁兆那裏幫你告假,再過幾日等他們也走了就麻煩了。”
商陸又細細琢磨了會兒,肯定道:“我在中黎有處舊居,涿山沒人知曉,幫你打個幌子應該不成問題。”
玄蔘沒答應,反而問他:“我們都走了,那不就剩師尊一人了嗎?”
這本是商陸已經習以爲常的事情,玄蔘突然這麼問出來還真讓他愣神了片刻。
商陸滿不在乎地笑笑:“這有什麼,年年如此,我早就習慣了,我一個人也樂得自在,雖說除夕過得冷清了些,等十五再下山尋點兒人間熱鬧,世間煙火,找補回來就是了。”
話說得灑脫,聽着卻讓人心疼。
玄蔘記得十星曾經說商陸身世,當時他是覺得兩人同病相憐,現在看來,好歹每年過節,他在魔域還有徐子靈他們一羣陪着,然而商陸這麼多年,一直是一個人過的。
玄蔘心思百轉卻沒有提自己打算留下來的事情,直接出了南苑,往東山走去。
“梁師伯。”
“來告假?那邊記錄。”梁兆聽出了玄蔘的聲音,順手給他指指右手邊的桌案。
此時梁兆正忙得腳不沾地,跑過來跑過去記錄各門弟子告假的事情。
玄蔘順他指的地方瞧了一眼,桌案上四五根毛筆,亂七八糟扔作一團,墨跡在白色的宣紙上暈開好幾處。
走過去將物件擺好,纔有跟在人身後步步緊隨地說話:“我不是來告假的,我是來朝您討要我師尊服用的藥,額,一個月左右的量就好。”
想必那時梁兆師伯也就回來了。
“你不回……”
梁兆差點把心裏話說出來,好在住嘴住得及時。
玄蔘居然不打算回魔域。
梁兆將懷裏一摞卷宗給玄蔘:“抱着。”
隨後爬上高梯,招招手示意他往上遞。
“我沒有給他煉那麼多的藥,你先幫着我忙完,我下午便去煉。”
玄蔘連聲應下,只想着快些幫師伯將事情處理完,別耽誤了師尊的藥。然而也沒用多久,他就反應過來了。
梁師伯他剛纔說沒有給師尊留藥。玄蔘驚訝地擡頭看他,詫異問:“師伯本不打算讓我師尊吃藥嗎?”
梁兆從他手裏接過卷宗放在架子上:“反正就剩他一人在涿山,記不記得也不會傷了誰,隨他去吧,等衆人回來再給他藥就是了。”
梁兆此刻面朝着卷宗,手扶在架子上摩挲了一下,玄蔘看不到他神色詭異,只聽見他繼續道:“總不能因他一人單獨留下誰日日叮囑他用藥吧。”
玄蔘眉頭一皺,突然覺得,他們並未將商陸當作正常人看,是,玄蔘也承認,或許商陸真的算不上多正常,可也不該遭到如此對待。
讓玄蔘有點兒不舒服的是,這件事就像他們已經商量好了一樣,將商陸扔在這裏自生自滅,讓玄蔘感到心寒的是,他們的不作爲。
他們大可爲商陸買個無親無故的小童回來,這事兒並不難。
可沒有人替他師尊多想這麼一步,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騰不出那個時間。
原來,商陸也是個沒有人在乎的。
玄蔘沒說什麼,他知道,商陸不會在意這些。
他就是替商陸感到有些委屈,儘管這委屈連他自己看來都可笑。商陸在硯山與那秦宇也不過第一次見面,卻能設身處地爲他人多想一些,然而在涿山同這些人這麼多年,卻沒個人爲他想一下。
玄蔘笑笑,乖巧道:“那還真是巧,我同師尊一樣,也無父無母,無家可歸,正好留下來和他做伴。”
這略顯悽慘的話到了玄蔘嘴裏,反成了幸事。
梁兆聽着心裏不是滋味兒,可終究挑不出什麼錯來。
“我把這些藥材分好了四十日的,你每日煎一份藥給他喝就行,這樣效果好一些,他也不會太難受。”
“我師尊他服藥時會難受?”
他還以爲商陸每每服藥皺眉是嫌藥苦。
梁兆磕磕絆絆解釋:“啊……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是會有點頭疼,不過也就瞬間的事兒。”
每天都要強行記憶灌輸一次,不難受纔怪。
玄蔘默然,沒說話。
他知道,這確實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喫總比不喫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