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宴席上氛围甚好,所上菜肴以中餐为主。港岛资深的富贵人家,每個宅子均有自己私藏的名菜,上流社会宴客酬宾,少不得东家西家攀比一番,不仅考量家底,還考量情趣,更是较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原则。当年林夫人在世之时,处处要为同行翘楚,這等功夫,自然少不了。我记得,那时家中厨房就分中西两部,厨师长是跟了林家几十年的老人,柜门裡锁了一本林家食谱。夏兆柏如今虽富贵尤甚林家当年,但是,餐桌上的东西一上,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底气不足。這也是他颇沦为旁人背后诟病嗤笑的一個原因,老话說得好“为官三代,方识穿衣吃饭”,夏兆柏再有本事,却也只能习得這些奢华的表皮,未能明白裡头的精髓。
我本就不在意這些东西,又早已习惯简逸的平民百姓身份,见了菜肴偏清淡寡味,只心裡微微诧异而已。果然,不单是我,便是七婆一见菜色,便眼露鄙夷。夏兆柏亲自为我布菜,他一启筷,大家方纷纷用开,我冷眼旁观,黎笙是老狐狸,心裡想什么,脸上半点不露;宋医师是素食主义者,這种安排,正合心意,筷子动得勤,脸上笑眯眯;两個助理在大老板面前,殷勤用饭尚且来不及,哪裡敢嫌弃菜色不好?唯有阿彪是個实诚人,看了满桌萝卜青菜,顿时垮了脸,闷闷不乐地动筷子。七婆吃了几口,便开始指摘這裡火候不行,那裡不够精细,黎笙偶尔回两句嘴,宋医师再插几句,饭桌上倒不嫌寂寞。
他们說他们的,夏兆柏全当耳边风,只顾微微含笑地为我夹菜,再看我吃下去。我被他盯着浑身不舒服,也不习惯别人为我布菜,便轻声說:“夏先生,你自己還沒吃呢,不用管我。”
“又叫我夏先生?”他笑着,问:“早上不是喊了名字嗎?”
我脸上有些发烫,悄声說:“他们都在……”
他呵呵低笑,问:“不好意思了?沒事,他们都听不见。来,悄悄叫我一声听听。”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低低喊了声:“兆柏。”又忙补充一句:“你快吃吧。”
他甚为满意,眼底深邃当中有两簇炙热火焰静静燃烧,我一触之下,心中一颤,不敢再看,忙低下头装作一心一意吃饭,耳边听得夏兆柏轻声叹息,带笑着說:“真希望,每天都听你這么喊我。来,這百合是新鲜的,尝尝。”
他拿调羹舀了一勺西芹百合過来,還未送入我的碗中,却听七婆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喝道:“不要给他吃西芹!”
她此言一出,大家皆是一愣,我则初为错愕,随即心中一震。简逸的身子虽然七劳八损,但底子還是年轻人,加上简妈照顾妥当,并无胃病這些顽疾,但上一世,林世东忙于生意应酬,早早落下胃病,有段時間甚至胃溃疡,西芹韭菜之类刺激溃疡面的食物那是碰都不能碰的。我心中狂跳,手微微颤抖,当年东官一应饮食起居均是七婆打点,這种事她最是熟悉不過,现在脱口而出,是认出我来了嗎?
我猛然抬头,直直望向前世的母亲,却见她眼中带泪,似有千言万语,却苦于无法诉說,只是看着我,看着我,默然无语。
“小逸不喜歡吃嗎?”夏兆柏口气淡然地问:“我倒不知道。”
我咬着下唇,勉强笑了笑,說:“是啊,我受不了那個味。”
“挑食的小东西,”他带着爱宠笑說我:“這么瘦,可不能再随便挑食,知道嗎?”
他如此一讲,倒将现场的凝固和尴尬一扫而空。底下一名助理立即随声附和說:“挑食不好,简少還是要注意营养均衡。”
黎笙笑了一下說:“也许小逸想瘦身呢?”
那人一愣,大家却禁不住微笑起来。“要减肥也容易,”黎笙一本正经地說:“第一,少吃姜,第二,多吃黄花菜。”
“为什么?”那名助理问道。
“你沒听說万寿无姜,人比黄花瘦嗎?”
他此言一落,众人纷纷笑起来,只有我与七婆,实在无法强颜欢笑。终于,七婆别开脸,放下碗筷,瓮声y气說:“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她說完,也不看其他人,便径直执起拐杖,笃笃走开。我心中戚戚,也是食不下咽,勉强撑了一会,倒好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裡化成石头,膈应得我难受。
夏兆柏关切地问:“怎么不吃了?”
“你像填鸭一样,我早吃饱了。”我此刻沒有耐性应酬他,皱着眉沒好气地說。
他呵呵低笑起来,柔声說:“我還恨不得把你一朝一夕,养得白白胖胖。”
你当养猪嗎?我横了他一眼,觉得此刻若与他理论,颇为幼稚,忍了忍,终究放心不下七婆,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便对夏兆柏說:“我想回去看书。”
“才吃過饭,要散步才行。”他不允。
我不想与之多话,冷冷地說:“总之我要回去了。”
夏兆柏叹了口气,說:“那好吧,你先過去,我待会来找你。”
“不用。”我站了起身,对其他人略点点头,转身走出餐室。
后园花木扶疏,几棵老桂树在夜风中送来沁人甜香。我那间玻璃花房,夜色之中,绰约得宛若月上寒宫,橙黄灯光透出来,远远看着,犹如梦中境况,却分明已是回首百年,物是人非。我悄然走近,果然从虚掩的房门内瞥见七婆的声音,呆呆坐那摇椅之上,身影单薄犹如纸裁一般。我心中大恸,握紧双拳,极是犹豫,不管她认不认得出我,這等境况,让我再装陌生人对她转過身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若贸然上前,让我又以何等面目去抱头痛哭呢?
满怀愁绪,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是谁?”她骤然警觉。
我的头脑尚未作出判断,身体却不听使唤,呆呆地迈上前去。這個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心底最真实殷切的期盼,是再当自己是那数年未归的游子,扑到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七婆猛然转身,一见我,呆愣了片刻,颤巍巍伸出手来,呜咽着问:“你,你,是你,对不对?姆妈沒有看错,对不对?”
我摇头不语,闭上眼,两行眼泪缓缓落下,理智上明白夏兆柏顷刻会找来,我应当转身离去,不该再次上演相认戏码,可双腿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忽然身上一颤,已被她牢牢抓住,被母亲一双手,一寸寸,自手臂到肩膀,摸索而上,耳边听得她哭着问:“是你,是你,那天晚上,在這個地方,跟我說话的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這双手,是你,沒错,绝对沒错。”
我用力一挣,拼命摇头,呜咽說:“您,您說什么,我不懂,我沒听懂……”
“不要骗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不像一個老人的力道:“我伺候了你三十年,三十年啊,你的那些小动作,你的习惯,你說话想事情的模样,姆妈闭上眼都能想得出来。世界上有长得相识的两個人,但绝沒有小习惯一样的两個人……”
“您弄错了,”我一手掩面,說:“我是简逸,是简逸……”
“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她一把将我的手拉下来,直视我的泪眼,固执而疯狂地說:“一個平头百姓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像林家规训好的大少爷一样用餐?你当姆妈是夏兆柏那样的暴发户好糊弄嗎?他不懂得那些,姆妈在林家呆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那不過是林先生告诉我……”我搪塞着。
“胡扯。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走之前几日,跟姆妈說過什么?你說,你好孤独,一個人活了三十三年,竟然连個知心好友都沒交到。东官我自小带到大,他若但凡能跟谁說說心裡的苦,又何必過得那么累?”七婆哭出声来:“被人欺负也不說,公司要倒闭了也不說,二少人面兽心,忘恩负义也不說,我日等夜等,就等到去差馆领你的尸首!到死了,也只是留钱给我,一字半句都沒有!夭寿仔,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啊?姆妈将你疼到心裡去,你呢?到底把姆妈当成什么?你的心呢?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我心中剧痛,她的哭声宛若利刃,一片片凌迟我内心柔软的部位。我再也忍不住,脚下一软,跪了下来,抱住老人的腰痛哭流涕,一迭连声地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捶打我,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似乎要将這么多年的苦楚和守候都倾泻而出,我流着泪,默默承受她一下一下的拳头,這是我该受的,若她能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惩戒我,只怕我也甘之如饴。不知哭了多久,七婆哭得沒了力气,只剩下一声声呜咽抽泣,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她,宣泄過后,理智骤然回复,我深吸一口气,将老人扶到摇椅坐好,替她擦了眼泪,正要转身,却被七婆扯住袖子,颤巍巍地问:“去哪?”
“我去绞块毛巾给您擦脸。”我說。
她愣愣地放开我,却不放心,死死看着我,仿佛生怕我一個转身,又消失不见。我飞快掏出手帕,在花房水龙头处弄湿,又跑回来,跪下替她仔细擦了脸。七婆只抓住我的手,說什么也不放开,我叹了口气,柔声哄她:“别担心,我不会不见。”
“你沒诚信,我不信。”
“真的不会不见。”我握住她的手,摸上自己脸颊:“你看,热的对不对,我還是人。”
她却并不见得放松。
我长叹一声,抱住她,如哄孩子一样慢慢抚摸她的背心,過了很久,终于感觉她不再抽搐痉挛,我方把她放开,握着她的手,正色道:“七婆,原谅我,我不能叫你姆妈。”
她一下又惊起,我忙抚慰她,說:“我不是不见,只是不能叫您姆妈。”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今晚上的事,”我更咽了一下,困难地往下說:“今晚上的事,我們就当沒有发生。我不是,东官,只是简逸,您明白嗎?”
她看着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挣扎不甘,终于還是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垂下头,低声說:“這個事情太過诡异,說出来,不是别人信不信的問題,而是,而是我不想。”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想,像林世东一样累,那样的生活,一次就够了。对不起,让我自私一次好嗎?让我,只做简逸,好嗎?”
七婆摸着我的脸,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的情绪再度崩溃,将脸埋在她的手中,哭出声来:“我不会抛下您,我不会,您要相信我,我会孝顺您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傻孩子,七婆都知道”她抱住我,连声安慰:“沒关系的,只要你好好的,我求什么呢?沒关系的。”
就在此时,花房外骤然传来脚步声,黎笙的声音传了进来:“小逸,你在裡面嗎?”
我們骤然一惊,他顷刻间已到门口:“小逸,你在就快出来,兆柏找你,都快把整個房子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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