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抄家
江朝宗面色陡變,眼神裏難掩慌亂。
樂善手一伸,掌心兩枚小藥丸:“此物藏入鼻中,還真不怕你放煙!”
瓊奴道:“你有幾個腦袋,敢去祠堂縱火?再不從實招來,扭你去開封府,奴婢謀殺主人,判你個千刀萬剮!”
劉貴嚇得一哆嗦,下意識擡頭看向江朝宗,張口便要求救。
陳孝姑適時哽咽出聲,哀慼道:“妾侍奉阿郎多年,自來恭謹小心,循規蹈矩,從未有得罪新婦處,今日無端遭人構陷,活活把人逼殺了!阿郎不能替我做主,我也無臉苟活世上!”
說完,她作勢要往一旁山石撞去,羅氏眼明手快,上去將人扭住,一把推開:“待把話說清楚了,再要尋死覓活,我也不攔你!”
楊德茂猶豫:“這——”
楊珠娘氣恨:“區區下僕之言哪能採信,分明是你夫妻二人聯手做戲,收買此人誣我丈夫。爹,休聽這些誑話!”
樂善眼珠子一轉:“二姐真是賢良人,可我還聽見他說,要將房裏那多嘴心窄、尖酸刻薄的婆娘休了,另娶個更好的,唉,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楊珠娘倒抽一口涼氣,猛地轉頭瞪向江朝宗:“你敢說這話?”
江朝宗急了:“娘子不可信她離間,污衊污衊全是污衊!丈人,小婿多年贅在楊家,敬順父母、夫婦和睦,只因小舅沉溺遊樂,蕩敗家業,丈人才將家事託付,平日我日夜勤苦,不敢稍怠,恐怕因此遭人眼忌,纔會遇此橫禍。酈氏自陳她早有提防,難道我要殺人縱火,還提前告訴她不成!”
樂善笑笑:“正是!虧得大姐善心,昏時來了崪然居,好言向我通風報信,我才得事先提防。”
江朝宗轉向楊琬娘,眼神萬般狠厲,惡狠狠道:“你說了什麼?”
楊琬娘花容失色,倒退一步:“我?我沒有!弟妹,此事與我何干,你怎能顛倒是非,拖好人下水。”
瓊奴別有深意:“不好叫您白做好人,我在屏風後頭,聽得真真的,琬娘子提了個醒兒,才免我五妹葬身火海,你是我酈家大恩人,將來必有厚報的。”
楊珠娘上去扯住琬娘袖子不放:“好哇,你可是我親姐姐,反在外人跟前嚼舌根,我絕不與你干休!”
琬娘連忙避開妹妹捶打,躲到羅氏身後:“好冤枉,我沒有,真沒有啊。”
樂善乘勝追擊:“楊頤,你可看得一清二楚,事已至此,還不吐實!”
江朝宗道:“頤哥兒,不信自己親孃,難道去信外人?火燒祠堂是他們賊喊捉賊,你要慧眼明辨纔是!”
陳孝姑忙挽住兒子的手,苦苦哀求:“頤兒,你要爲娘作證,娘是冤枉的,別叫小人害了娘!”
她緊緊握住楊頤的手,眼神裏充滿了哀憐,看得楊頤心顫神動,搖擺不定。
楊羨早已洞察,高聲道:“二弟!你是讀書明理的人,將來還要考舉做官,當知公正處事、不徇私情。有人都要縱火燒死你了,再有遲疑不決,便是養虎爲患,必受反噬。未必你還有第二條命,經得起人家暗箭冷刀、再三謀算?”
楊頤心頭大痛,撲通一聲,跪倒在楊德茂跟前,眼淚落下,叩頭不止:“爹,是兒子不孝,箇中曲直,委實說不出口……”
陳孝姑臉色慘變,倒退了半步。
楊德茂明白過來,氣得險些噴出一口血來,厲聲喊:“來人!來人!”
遠處的楊樹生忙領着人過來,楊德茂渾身發抖,怒不可遏:“捆了!都捆了!”
江朝宗大喊:“丈人!丈人!你聽我說呀丈人!我冤枉,我冤枉啊!”
楊樹生帶人上去捆了江朝宗,江朝宗還要掙扎,楊樹生徑直用汗巾塞住了他的嘴,唯恐他嚷出別的來。
陳孝姑孱弱地昏厥過去。楊頤頭貼在地上,始終不肯擡起。
楊珠娘急了,拼命扯住羅氏袖子,淚盈盈地乞求:“娘!娘,您快說句話呀!”
羅氏冷冷道:“阿郎,這樣黑心敗德的人,屋裏還是搜檢搜檢,不定吞了我楊家多少財物。”
楊珠娘呆住。
楊德茂吩咐楊樹生:“你帶些人去他房裏搜檢——”
楊羨目光一直落在臉色慘白的楊琬娘身上,出其不意道:爹,還是我去吧!
樂善意外。
眼看着一羣人去屋裏搜查,楊珠娘被兩個粗壯僕婦攔在門外,氣得跺腳:“混賬,碰壞我屋裏的東西,我絕不饒你!”
楊琬娘立在一旁,手裏攥緊了帕子,雖然竭力鎮定,眼神卻比楊珠娘看起來還要緊張。
楊珠娘將僕婦一推:“我終是楊家二娘子,再敢橫加阻攔,自有算後賬的時候!”
衆人在江朝宗的房裏一通翻查,將所有賬本都搜檢了出來。
千勝撬開帶鎖的箱籠,楊樹生佯作殷勤上前:“還是我來!”
千勝一把將人推開:“用不着!”
楊樹生站在原地,眼神難掩焦慮,這一幕落在楊羨眼裏,頓時生出疑心。
千勝從箱底翻出一隻綢布包裹的匣子。樂善說:“什麼好寶貝,包裹如此嚴實,拿來我看。”
千勝恭敬地送上匣子,楊樹生再也控制不住,快步衝了過去,一把奪在懷裏。
“你幹什麼!”
楊羨伸出手:“把匣子給我。”
楊樹生緊緊抱住,一聲不吭,警惕地盯着衆人,腳下不肯挪動半步。
楊琬孃的聲音傳來:“給他們吧。”
楊樹生愣住。
門口僕婦沒有攔住,還是叫楊家姐妹闖了進來,楊琬娘道:“我說交給他。”
楊樹生無奈,只得將匣子交給了楊羨。
楊珠娘問:“匣子裏是什麼,我怎麼從未見過?”
楊琬娘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住那隻匣子,臉色一片慘白。
楊羨望了一眼姐姐的神情,打開了匣子,樂善好奇地湊過來想看個清楚。
不等她看清楚,楊羨突然闔上匣子,面色如常道:“我當是什麼了不得的,不過是些壓箱底兒的祕戲圖。好了,賬冊全部帶走。”
千勝稱是。
楊琬娘喫驚地望向楊羨,滿眼都是震驚。
樂善目光落在那隻匣子上,心頭充滿疑惑。
楊羨房間裏,桌上只點着一盞蠟燭,楊羨五娘相對而坐。
楊羨問:“那天晚上你當真聽見他二人密謀了?”
樂善神祕一笑:“你猜。”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今夜就要動手?”
“我是不知那楊頤何等人,可你一口篤定他無辜,既不是他本人,自是代人受過。你那位大姐又來得突然,聲聲句句別有用心。我料那祠堂必設羅網,故意在她面前露了口風。只要他敢動手,正好來個甕中捉鱉!不過——”
“不過什麼?”
“你大姐向來同二姐不睦,爲何替江朝宗奔走。還有,你交給她的那隻匣子,裏頭到底藏着什麼?”
楊羨怔住。
片刻前,楊羨單獨問楊琬娘:“大姐,就是爲了匣子裏藏的信箋和嬰兒之物,你纔會受制於江朝宗?”
楊琬娘答:“一年之前,我藉口禮佛避居鄉間,祕密產下一子,奈何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原以爲無人知曉,萬萬料不到,江朝宗一直派人監視,拿住了我的把柄。平日隱忍不發,待緊要關頭纔來轄制,迫我暗裏助他。總是我對你不住,拿了匣子去見爹,將我逐出門去,你也算報仇了。”
楊羨將匣子遞了過去,楊琬娘一愣。
楊羨呵斥楊樹生:“還不接着!”
楊樹生忙快步上來,接了匣子,鄭重地向楊羨作了個深揖。
楊羨轉身要走,楊琬娘忍不住追出兩步:“羨哥兒,你爲什麼……”
楊羨頭也不回道:“你終究是我的長姐。”
說完,他便快步走了,楊琬娘抱住匣子,哽咽出聲。
此刻,楊羨對樂善說:“你猜。”
樂善重重冷哼一聲。
楊羨悵然道:“這一關,我認輸了。”
樂善深深望住他,突然回想起楊羨不顧危險跳下水尋她,又要衝進火場的情景,鬼使神差地道:“總算你還知見機行事,捉住江朝宗的功勞麼,自然要算你一份。”
楊羨眼睛一亮:“當真?”
“差強人意,姑算你過了這一關。”
楊羨一下子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卻又很快收斂笑意:“第三局是什麼?”
“這第三局麼……”
樂善沉吟,話音未落,千勝的聲音隔門傳來:“郎君,宮裏來人了。”
楊羨面色微變:“這個時辰?不好,定是出事了。”
他陡然站起,來不及同樂善招呼一聲,快步離去。
樂善略一思忖,起身追了上去。
酈家花廳裏,楊德茂渾身精氣神像被抽盡了,神情頹喪地坐在主座上,沉着臉一言不發。
羅氏以帕拭淚,低聲道:“原是皇后同尚美人爭風,你姐姐一直好言相勸,不知是何緣故,皇后竟動起手來,陛下上前解救,不慎誤傷龍頸,自是雷霆震怒……斥皇后無德善妒,堅持要廢黜她,諫官御史們吵嚷起來,逼着尚美人出家,連你姐姐也受了牽連!”
門外,剛剛趕到的楊頤聽得這一句,面色微微一變,眼瞅着廳內正亂,腳下略一踟躕,扭頭便離開了。
大廳內,衆人沉浸在震驚與惶恐中,並無人注意到楊頤曾經來過。
樂善喫驚:“陛下不是向來很寵愛婕妤娘子麼,怎麼翻過臉來如此無情?”
楊琬娘懊喪道:“臺諫官們伏閣請對,爲廢后之事爭執不休,到了這節骨眼上,陛下哪裏還顧得了她。”
楊羨急切:“三姐人在哪兒?”
羅氏哽咽:“連夜送到白雲觀去了!”
楊羨猛然站起,一頭便往外走去,楊德茂厲聲道:“不許去!這等要命的關口,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敢往上湊,你要坑死全家人哪!”
楊羨冷冷逼視父親,冷笑一聲:“賣了女兒終身,封官加爵雞犬升天,安享榮華富貴的時候,怎不見你嫌她帶累,現在嫌棄起她來了?”
楊德茂重重一拍桌子:“忤逆,這也是你爲人子的該對親爹說的話?不怕一道天雷劈殺了你!”
楊羨桀驁道:“父親說得是,只恨雷公眼盲電母耳聾,劈不盡那天下惡人。”
楊德茂氣得手發抖:“你你你——”
樂善低聲提醒:“官人,婕妤娘子奉旨清修,身邊有禁軍護守,倉促間難以見得,去了反倒生出事來,還是從長計議得好!”
楊樹生趕到廳外,一臉惶恐:“阿郎,看守江朝宗的下人遭人打暈,後門大敞。那江朝宗連夜敲了登聞鼓,狀告楊家仰仗權勢強買民宅,好些官軍闖入楊家,說、說是奉旨來抄家的!”
楊羨變色,楊德茂一口氣沒上來,一頭栽倒,羅氏驚呼:“阿郎!”
楊頤衝上去:“爹!”
楊羨顧不得楊德茂,快步衝了出去。
樂善匆匆跟到門口,向不遠處的玉簪招手,在她耳邊低語幾句,玉簪道:“是,婢子立刻去傳信。”
樂善囑咐:“哎,悄悄從後門走。實在不成,攀牆出去。”
第二天,士兵便闖入了楊家,各處抄檢財物。
一箱箱金銀細軟、古董玉器被擡出來,連“天作之合”的御匾都摘了下來,哭哭啼啼的女使、僕婦們遭到驅逐。
內侍宣讀:“陛下口諭,侍禁楊德茂以錢三千貫賤貿他人居第一所、良田十八頃,貪婪無厭、屢負皇恩,盡皆鑿鑿有據、實難開脫,念其老邁昏庸,現革職爲民,永不敘用,着追回涉事居第、田土,並罰抄沒全部家財。”
楊家人面色慘淡地看着,羅氏和楊琬娘哭得成了淚人。
此時,陳孝姑被兩個士兵押出來,楊家人不禁對她怒目而視。
楊德茂頓時火冒三丈,衝上去要尋她算賬,被楊羨眼明手快一把按住。
楊頤羞愧得頭也不敢擡。
陳孝姑冷聲道:“呸,你這賣兒賣女、無恩無義的老烏龜,把親生的看成草,撿來的當個寶,活脫脫的現世報!瞪什麼,我就是你逼良爲妾的證見,再招我說出什麼來,免官換作砍頭,哼!”
士兵嚷道:“囉嗦什麼,還不快走!”
楊德茂無奈目送陳孝姑離去,頹喪地一跺腳:“悔不該召來這賤人啊,完了,全完了!”
羅氏狠狠捶打楊德茂:“歪心眼沒羞恥的老樹皮,不分皁白好色成性,往死裏糟踐親生兒子,可不是你自作孽!”
迴應他們的是楊家女眷更絕望的哭聲。
樂善悄悄把背後的金杖藏起,楊羨則眼睜睜看着家被抄沒,目光沉痛,一言不發。
楊家大門口,“楊宅”牌匾轟然落地。
楊羨沉聲道:“太陽快落山了,城東有座福德廟尚可落腳,我們先去那兒安身,其他
事……明日再作打算。”他狠狠心對樂善說:“五娘……你回家去吧!”
樂善忽然喊道:“娘!娘!”
衆人擡起頭來,一輛太平車駛了過來,玉簪坐在車伕身邊,酈娘子遠遠便打起簾子,用力向樂善招手:“小五,娘接你來了!”
車子一停下,樂善看也不看旁人,高高興興地爬上車去。
酈娘子扶着女兒上車,一轉頭髮現楊家人眉頭打結、欲言又止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好啦,直眉瞪眼地犯什麼傻,鋪裏忙着呢,耽誤不得工夫,還不趕緊上車?”
衆人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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