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竹馬
“我想同娘子白首偕老、一世安穩,便要多積福報,萬萬不敢爲惡……”
她正在出神,突然聽見窗戶被人叩響:“娘子!娘子!”
樂善吃了一驚,忙去開了窗戶,楊羨扒着窗戶跳了進來。
樂善發怒:“你怎麼又亂纏跟了來!”
“我還有頂頂要緊的話沒有講呢。”
樂善緊張:“還有什麼話講?快快說了,叫人瞧見好不像樣!”
“娘子,楊羨海上飄泊三年,曾遇狂風暴雨海浪滔天,險些船毀人亡。也曾有兇殘巨盜潛伏船中,預備奪船越貨害我性命,百般艱難萬般險惡,我都捱下來了。你看。”
他把衣領輕輕一揭,胸膛上數道可怕刀痕,看得人觸目驚心,樂善只看了一眼,他便迅速合上了:“是我不好,驚着娘子了,還是別看得好。”
樂善眼圈一紅,故作漠不關心走到妝臺前,要卸頭上釵環:“誰要看唻?都說完了?”
楊羨挑着輕鬆的說:“也不全是壞事,爲了做生意我學了蕃語,那占城的國王要延請我爲館客,還非要將女兒嫁我!”
樂善摘下簪花,不冷不熱地說:“哦,那你何不留下做人家的駙馬,千辛萬苦回來作甚?”
楊羨逼近一步:“有了五娘,給我駙馬也不做,可你要嫁別人了!那西北風沙大着呢,飲食習俗迥異中原,娘子去了不慣!”
樂善忍笑,故作淡然:“久了便慣了,做了將軍娘子,誥命在身顯貴榮耀,不比做那商婦得意?”
楊羨信以爲真,一時口不擇言:“折家代代都是英雄漢,然沙場上刀劍無眼、殺戮不盡,娘子做了折家婦,少不得日夜懸心憂慮,三年五載寂寞空守。君不聞……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難道老話都是假的?”
樂善啪地一聲放下梳子,嬌羞全無,滿面怒容:“你敢咒他?!誰準你咒他!”
“我……我不是這意思!”
酈娘子的聲音傳來:“五娘!五娘!”
二人都是一驚,樂善忙把楊羨推到窗邊,口裏胡亂道:“快走快走,休要再來!”
“娘子不肯回心,京裏任擇良婿也好,不可撇下至親遠嫁,受了欺辱叫天不應,你不肯聽勸,我日日都來!”
酈娘子的影子映在窗上,眼看要推門而入。樂善回頭去看,手下沒有留意,只聽楊羨輕呼一聲,跌了下去。
砰——
酈娘子進來,詫異道:“女兒——什麼聲兒?”
樂善忙擋住酈娘子視線,賠笑道:“沒有,夜貓子屋頂亂竄呢,您聽岔了,什麼事兒?”
酈娘子把女兒一扯:“明兒折娘子上門,你來幫娘瞧瞧,挑件莊重的衣裳,來來來!大娘!大娘你也來!”
樂善不放心地頻頻回頭,只聽得壽華笑語:“娘,要叫夫人,人家有誥命呢!”
翌日,酈家花廳裏,嚴妝的酈娘子有些侷促,面對着折夫人幾次想開口,又恐怕自己哪裏失禮,只是笑笑:“您喫茶,喫茶。”
折夫人竟然站起身來,鄭重向酈娘子一拜,酈娘子駭了一跳,忙去攙扶:“使不得!使不得!這可折煞我了!”
折夫人哽咽不肯起,酈娘子忙道:“還不快把你養母攙起來!”
折淙道:“母親,我娘是個實心人,她說不怪就不怪的,您這一拜,反倒驚着她了。”
“可不是,都是老天作弄人呢。你謝我送你個兒,我可也得謝你呀。”
折夫人驚訝:“謝我什麼呀?”
酈娘子眼裏有淚,鄭重給折夫人行禮:“深謝你水裏活他性命,謝你將他養得能文能武有志氣,還要謝你肯將他送還給我!”
折夫人忙把人攙住:“不拜了不拜了,咱們都不拜了,好不好!”
二人對視,都笑了起來。
樂善扯着瓊奴來到花廳,瓊奴轉身要走,又被樂善拖住:“聽聽怕怎的!”
瓊奴剛要拒絕,突聽得廳內折夫人贊同道:“說得是!早說要爲他求娶淑女,他那裏百般推脫,原來這天定的姻緣落在此處!既是自小定的親,又是親孃撫育大的,哪裏還會有錯,合該早早地完婚,了了我們一樁心事!我這便往府州去信,將這樁大喜事告訴他們!”
樂善回頭衝着瓊奴笑,口型道:“瓊奴姐姐,恭喜了。”
瓊奴卻面色一變,不自覺一手撫住狂跳的心口。
酈娘子問:“還不知梵兒的意思!”
折淙開口:“既是娘說好的,兒子豈敢有違母命。”
酈娘子笑道:“這就好了,這就好啦!我趕緊着人看黃曆,挑個好日子!”
瓊奴轉身便走,樂善奇怪:“哎,怎麼走了呀。”
偏僻山林裏,只聽衙役喊道:“快,人犯就在前頭,追!”
頭髮散亂、滿身泥濘的江朝宗沒命地往前跑着,眼看前方一片茂密的樹林,他一頭紮了進去。
待到山林深處,舉目望去,四面鬱鬱蔥蔥、方向難辨,衙役們搜捕的聲音越來越近,他拔足狂奔,慌不擇路時,腳下踩中了一攤枯樹枝,整個人筆直地墜入了獵人捉捕野豬用的深坑。
砰地一聲,驚起林間飛鳥一片——
不遠處正在搜查的衙役們聽到了一聲男人的慘叫,衆人疑惑地循聲找了上去。他們掀開遮擋視線的草木,往大坑裏一看,江朝宗四仰八叉地躺在坑裏,身上被坑底的一根根竹尖刺扎穿數個血窟窿,人雙眼圓睜,早已斷了氣。
衆人對着望望,不免驚駭。
商鋪街邊上,樂善和瓊奴站着等待,春來拎着爲親事置辦的喜慶物品,把東西放在車上。
樂善不滿道:“好個奸猾老賊,曉得咱趕着置辦,故意擡價呢!”
瓊奴有些心事重重,強笑道:“不急,別家瞧瞧去。”
春來扶着樂善先上了車,瓊奴正待跟着上去,橫刺裏伸出一隻手來,把人給攔住了。
瓊奴擡頭一見是梁俊卿的臉,頓時面色煞白,如潮水般的記憶涌上心頭,頭一低便要避開。春來嚇一跳,忙上去把瓊奴攔在身後。
梁俊卿道:“我還當是自個兒眼花,原來真是瓊奴姑娘,我回京後可一直惦着你哪!”
樂善在車內聽見,四下裏一尋摸,抄起角落裏用來燒茶添炭的火鉗子藏在身後,從容下得車來,滿面寒霜道:“你這登徒子惦記我瓊奴姐姐做什麼,斷了條腿還嫌不足嗎?”
梁俊卿陰冷地笑笑:“不提這茬倒罷,提起來咱們可得好好清算!當初你親手接的玉梳子,可不是兩廂情願,後頭翻過臉來,反教唆人壞了我的腿,今兒拼了這條命不要,斷不叫你好過!”
瓊奴鄙夷:“呸,拿柴家的玉梳子招搖撞騙,你也敢放肆狂言,有賬你來尋我,快放了五娘走!”
“放她去報信?哼,今兒你們誰也走不脫。”
梁家小廝們呼啦啦圍了上來,梁俊卿伸手就來抓瓊奴,樂善攥緊了火鉗子,預備猛地給對方來一下子。
楊羨遠遠瞧見樂善一行遇到危險,正要上去解圍,誰知折淙快他一步,趕上去踢翻了梁俊卿,重重將人踩在腳下。梁家小廝衝上來,懷義三招兩式便倒下一地,還有個自顧逃跑鞋都掉了。
楊羨生生止步。
梁俊卿不甘地昂頭叫囂:“她要不愛出頭露臉,哪個敢上去誘引,就是個慕我梁家富貴的水性女子,裝什麼賢良貞婦,呸!”
瓊奴神情一黯,樂善隨手撿起地上鞋子,對準梁俊卿的腦袋啪啪啪啪幾下子,打得梁俊卿面如豬頭,高高腫起。
樂善怒道:“你要不長臭嘴爛舌,哪個肯髒自個兒的手,一個人面獸心豬狗不如的腌臢爛貨,剮下你這身騷臭肉來做饅頭,只怕狗都惡嫌得很,也敢來誣我瓊奴姐姐!”又低聲對摺淙說:“哥——”
折淙腳下一用力,梁俊卿殺豬般地慘叫起來。
“鞭過三十再送回去,告訴梁家人是我動的手,要是他們不會管教兒子,下回可就輪到他那雙賊手了!”
懷義把人提起來:“是!”
瓊奴匆匆向折淙一行禮,搶先上了馬車,折淙與樂善見她神色異常,不免相顧詫異。
遠遠望去,這兩人並肩而立,猶如一對璧人,楊羨再也看不下去,匆匆掉頭離去。
回了酈家,折淙匆匆追到瓊奴門外,面對虛掩的房門止步。
“我不進去,只在外頭同你說兩句話。”
瓊奴身子貼在門後,說:“今日之事你都瞧見了,我怕嫁資微薄尋不着好人,貪慕財利才接了他的玉梳子,險些叫人騙了去,壞了酈家的聲譽。折郎君,你我雖自幼相識,到底數年不見,那小時候的婚約也不作數的。你不必委曲求全,屈尊降貴娶一個虛榮婦人,徒惹外人笑話,對你……也不好!”
折淙鄭重道:“兩日前,三娘特意來尋我,將事情的原委都講清楚了。瓊奴,我還有句要緊話。”
瓊奴把眼淚一擦:“你不必說了,我會勸服孃的,再沒有什麼婚事了!”
折淙緩緩道:“這一年來邊境太平許多,閔弟也漸能獨當一面,肩頭重擔該放下了。我本來就不是折家高貴的少將軍,將來只是一間小小茶肆的掌櫃,你也只能做個茶肆老闆娘了。榮華富貴、誥命權勢那都是無影的事,我只問你一句,你還樂意嫁我嗎?”
瓊奴一怔,立刻轉過身來,手也放在了門栓上,只還有瞬間的猶豫。
折淙看着門內隱約的倩影,柔聲道:“瓊奴妹妹,後來天熱喫冷淘的時候,還有人將那蓮藕都分給你麼?”
瓊奴眼前陡然浮現二人童年的場景。
兩個小人頭挨着頭坐在門檻上喫冷淘,折淙將碗裏潔白的蓮藕都挑出來給瓊奴,小瓊奴回以甜甜一笑。
瓊奴猛地打開了門,折淙望着她一笑,眼前高大的男子與記憶裏熟悉的少年身影重合,瓊奴忍不住投入他的懷裏:“梵哥,你怎麼纔回來!”
折淙輕輕撫摸她的鬢髮,溫柔道:“對不起,我來晚了,叫你受委屈了。”
這一刻,瓊奴眼裏的淚水奪眶而出,緊緊抱住了她失而復得的未婚夫。
拐角處,樂善喫喫地笑,被酈娘子擰住耳朵抓走。
酈娘子自己還不忘回頭偷看,樂善也再次冒出頭來。
夜深了,姐妹們都忙着爲瓊奴試新衣、挑首飾,清點妝奩。
樂善站在窗邊,不由想起楊羨臨走時那一句“我日日都來”,以至頻頻向外張望。
康寧掐住瓊奴的腰:“闊了些,得改改。”
瓊奴對着鏡子照來照去,一臉歡喜,哪裏聽得進康寧說話。
康寧好笑,壽華又將簪子插戴在瓊奴發間,正在端詳時,好德走過來,輕輕碰了碰姐姐的手臂:“喏!”
衆人向窗邊望過去,才發現樂善心神不寧。
瓊奴咳嗽一聲,打開一隻匣子,竟是一匣子珠寶:“哎呀,這匣子珠光耀眼的,不知是哪個挑的珍品,有人爲了討她的好,眼巴巴買了送來,倒是便宜了我呢!”
樂善瞪了瓊奴一眼。
福慧查點妝奩賬冊的手不停:“那海上生意是好做的?有個山高水低的可不冤枉。人家爲着你尊嚴丟得、打罵捱得、下僕也做得,死囚還有個大赦的盼頭,你就當真無動於衷?”
康寧故意道:“搶親在先又不辭而別,好容易回來了還鬼鬼祟祟,小妹怨憤難消呢。要我說,請姐夫哥哥掌眼,不拘文武挑個好的嫁了,早斷他的念頭!往後他要做了占城國王的駙馬,還得謝我五妹放過之恩呢。”
樂善驚了:“三姐?!”
好德也說:“總是少年情性,這就捨不得了?捨不得就說捨不得,自家姐妹怕甚羞恥!”
壽華開口:“當年你在楊家受下多少輕侮,三年來又忍過旁人多少譏嘲,姐妹們都看在眼裏。只一味拖延不是長法,婚姻大事還須果斷,到底過得過不得,今兒你給個準話。”
樂善眼睛眨了眨,下定了決心:“請姐姐姐夫們襄助,先替小妹出了這口惡氣。”
衆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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