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5节 作者:未知 派出所所长停下叙說。 “沒了?”我问。 “就這么简单。”派出所所长說,“男方家人赶到后,纠集了几十個人来围住派出所,要求严惩丁一兰。” “那现在問題在哪裡?” “我們把王巧巧交给男方父母照顾,把丁一兰带回来了。”所长說,“丁一兰诉說的经過是這样的:今天晚上王峰回来后,无意间在她的包裡翻出了一個避孕套,之前王峰曾怀疑丁一兰和一個網友有着暖昧关系,而丁一兰认为自己被丈夫冤枉了,因此爆发了一场争吵和打斗。开始只是拉拉扯扯,后来王峰拿出了刀要自杀,丁一兰认为他只是吓唬吓唬自己,于是准备转身离开大门。转身的时候,突然听见王峰砰的一声倒地。她转头看见王峰的胸口在冒血.于是赶紧蹲下抱着他的头哭喊。王峰很快就沒有了意识,丁一兰就跑出门外呼救了。” “哦,也就是說,自杀還是他杀沒法確認,对吧?”我问。 “是啊,现在就嫌疑人和死者两人,旁无佐证。” “不是還有個4岁的女孩儿嗎?”林涛问。 “毕竟只有4岁,說不清楚情况。” “不不不,4岁的孩子已经有认知能力了。”我說,“抓紧時間,找人问问她,当然要按照法律规定,在有监护人在场的情况下问。” 派出所所长点头记录。 “丁一兰现在的状况如何?”我问。 所长說:“带回来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大吵大闹哭喊不停。” “作秀嗎?”林涛說,“還是被吓的?” “现在应该是沒力气了,在我們一间办公室裡。”所长接着說,“我們安排了個女警在看着。” “走,去看看。”我說。 办公室裡,一個身材娇小的女人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几乎是纹丝不动。若不仔细看,就像停止了呼吸一样。 “這是……”所长看来是想做一下介绍。 我挥手打断了所长,說:“我不问任何問題,你把灯光弄亮一点儿。” 所长把办公室的灯全部打开。 我指着丁一兰的背影,对小羽毛說:“在前后左右几個方向照個相,然后我們就去看现场。” 走過一排一排的過渡房,我們来到了中间一所被警戒带隔离的小房子。 小房子的门口散落着几件衣服,這是小夫妻打架常用的伎俩,用扔衣服来表示赶对方出门。 我蹲在地上看了看,衣服上有一些滴落的血迹和血足迹,說明在死者受伤前,衣服就被扔出去了。 沿着散落的衣服,我們走进了现场,這個加上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也就只有三十几平方米的小简易房。 中心现场位于简易房正中部的客厅,這個只有几平方米的地方,放着一個沙发和一台冰箱。所以這個所谓的客厅,也就只剩下一個能够走人的過道了。 過道的中央有一摊血,面积不小。 “根据丁一兰的供述,死者倒下后,她呼喊了几声,就跑出去呼救了。”所长說,“邻居因为住得很近,很快,哦,也就一分钟之内吧,就有人赶過来了,然后把死者抬出了屋外。” “抬到屋外做什么?” “屋内光线不好,這個客厅就沒窗户。”所长說,“邻居们說,要抬出屋外看伤势。” 林涛蹲在地上說:“看来是這样的,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带血足迹,几乎把现完全破坏了。” “现在有個問題。”所长說,“死者在這裡躺伏的時間也就两分钟,能留下這么多血嗎?我怀疑是不是凶手有個伪装的過程,死者在這裡躺了较长時間,所以才会留下這么多血迹。” “所长以前做過刑侦工作吧。”我笑了笑,說,“合理怀疑!這個問題我回头再回答你。” “现场几乎沒有任何线索。”林涛說,“已经被破坏了。” “不不不。”我蹲在血泊旁,說,“咱们注意到两個情况就行了。第一,四周高处沒有任何喷溅血迹,冰箱、门框等地方都沒有。第二,地面上的血泊周围有明显的喷溅痕迹。有這些就足够了。” “凶器提取了吧?”林涛问。 所长点点头,从物证箱裡拿出一個透明物证袋,裡面装着—把家用的水果刀。 4 尸体的衣服已经被全部脱下。我把那一件胸前染血的t恤和牛仔裤铺平放在操作台上静静地看着。 身后,胡科长和大宝正在按照常规术式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看出什么問題了沒有?”我說。 “嗯。”小羽毛說,“上衣相对应的位置沒有破裂口。” “厉害!”林涛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這是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迹象。”我微笑着說。 “你心裡有谱儿了?”林涛问。 “嗯!”我肯定地答道。 這一觉睡得很踏实。从宝嫂受伤后,勘查组成员几乎都是整夜整夜地熬。過度的疲倦加上对這一起案件的充分确定,让我們结束解剖后,纷纷回到宾馆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我們洗漱完毕后,赶到位于安然派出所二楼的专案指挥部。派出所一楼大厅還坐着几個人,应该是王峰的亲属,正在等着派出所给结论。 “各位辛苦了。”陇西县公安局张局长礼节性地对我們笑笑,說,“你们昨天的工作,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专案指挥部的嗎?” “還是先听听调查情况吧。”我說。 此案已经由派出所移交县局刑警大队办理,主办侦查员是大队重案中队的指导员。 指导员說:“案件的基本情况,大家已经清楚了吧?” 我点点头,說:“我們主要关注双方的社会矛盾关系。” 指导员說:“我們查了,双方都沒有明显的社会矛盾关系。夫妻俩的感情一直不错,就是两個人都比较激进和冲动,一吵架动静就比较大,邻居反映,吵完架很快又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 “那以前都是因为什么事情吵架呢?”我问。 “据說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指导员說,“怀疑有小三什么的,也就是从最近开始的。” 我回想了一下现场的环境,那样的简易房,确实连打個呼噜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丁一兰包裡的避孕套又是怎么回事呢?”小羽毛說完后,一阵脸红。 “查了,是现场附近新安装了一台安全套自动售卖机。”指导员說,“丁一兰好奇,所以就去买了一個。” “那她为何不给她老公解释?” “肯定解释了,但是王峰不信。”指导员說,“因为最近王峰发现丁一兰和一個網友总是聊得很开心,都以‘亲爱的’互称,也因此有過几番争吵。” “那這個網友查了嗎?”我问,“毕竟死者家属认为丁一兰是因为有外遇,才想除掉王峰。” “查了,所有的聊天记录我們都查了,那個網友是西藏的一個大学生,离這裡十万八千裡。”指导员說,“怎么說呢,除了单纯的‘網恋’,啥也沒有。” “那就行了,我就更有把握了。”我胸有成竹地說。 “你的意思是,”张局长說,“自杀?” 我微微点头,說:“当然,是否是案件,是否存在犯罪行为的問題,是要由专案指挥部综合判断的。仅仅从法医和现场勘查方面,现在我說几個观点。第一,犯罪动机不明确。调查情况大家已经很明了。其实,這是一对挺幸福的小夫妻,家裡有個孩子,生活稳定,吃喝不愁,而且女人的主要生活依赖男人。加之已经排除了明显的社会矛盾关系,我认为這個丁一兰沒有任何理由去杀死這個男人。” 大家都在埋头记录,却沒有人敢贸然点头认可。 我接着說:“第二,现场勘查的情况。在這裡,我要先回答所长之前的問題,为什么那么短暂的時間内,现场能留下那么一大片血迹呢?” 几個侦查员抬起头看着我。我喝了口茶,微笑着說:“经過我們的尸体检验,死者的胸口中了一刀,這一刀直接从第四、五肋骨间隙进入胸腔,扎破了左心室。死者的死因是心脏破裂导致急性大失血死亡。這点很重要。心脏破裂主要有两种死因,第一是心脏损伤后,造成心搏骤停,随即死亡。第二种是心脏破裂了,心跳却沒有立即停止,既然心跳還在继续,那么全身的血液归心后,会因为心脏的挤压而从破口内迅速涌出,這样,出血就非常之快了。這也造成了致命伤后行为能力的不同。有些人心脏中刀后马上倒下丧失意志,而有些人则在心脏破裂后可以奔跑几百米。现在我回答了所长的問題,为什么在短時間内现场留下那么多血,就是因为死者心脏破裂后,并沒有立即死亡,而是在持续失血。” “可是你是怎么判断他是失血死亡,而不是心搏骤停?”小羽毛问。 我說:“所以,我到达现场后,寻找的就是喷溅血迹。因为如果心搏骤停就不会有喷溅状血迹了,或者說喷溅状血迹会相对较少。而我們到达的现场,虽然高处沒有发现明显的喷溅状血迹,但是在血泊周围地面上,我发现了很多喷溅状的血迹。這就提示,死者在中刀后立即倒下,此时心脏還在跳动,還在从破口处往外喷血。死者处于一种倒伏的姿势往外喷血,所以产生了大量的低位喷溅血。” “为什么只有低位喷溅血,而沒有高位喷溅血?”小羽毛问,“他不可能是躺在那么狭小的空间裡自杀吧?只要是站着捅的,应该会立即喷血啊,那么附近的家电、家具、门框什么的肯定会有喷溅血迹的黏附啊。” “问得好!”我說,“现场空间那么狭小,如果中刀,周围的物体肯定会沾染—部分喷溅血,即便倒地迅速,也不可能一点儿都沒有。” “对呀!”陈诗羽扑闪着大眼睛。 我笑了笑,說:“现场除了家电、家具、墙壁、门框以外,還有什么?” “還有丁一兰!”指导员說。 “是的。”我說,“既然现场高位沒有发现喷溅血,那么我分析這些应该存在的高位喷溅血应该是被丁一兰遮挡住了。如果丁一兰身上有喷溅血,那么从她身上喷溅血迹的位置,就可以推断出案发当时她和死者的相对位置。” “我怎么沒想到!”陈诗羽說,“你让我拍照就是這個目的!” 我点点头,說:“丁一兰的衣服是重要的物证,毕竟是女同志,我昨天也不方便让她脱下来。但是专案组還是要找几個女同志让丁一兰换掉衣服,把现在的這身,留存证据。” “那么,她身上的血迹說明了什么問題呢?”张局长问。 我打开幻灯机,播放了几张丁一兰的照片,說:“虽然她穿着深色衣服,但是我們小羽毛的拍照水平還是一流的。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丁一兰两侧袖子有擦蹭血迹,這证实了她在事后抱了死者這一說。但是更有推断价值的喷溅血迹,则全部位于丁一兰的背后。這說明,死者中刀的时候,丁一兰是背对着他的。” “這個证据很重要。”张局长說。 我說:“這只是第二條。现在我要說第三條,就是衣着检验。从邻居赶到现场后,就证实死者是穿着一件绿色t恤的,经過我們检验,這件绿色t恤胸前与创口相对应的位置,沒有裂口!” “這难道不是說明死者是被人杀死后,又伪装穿衣的嗎?”所长问。 我摇摇头,說:“首先,根据现场的血迹形态,死者倒地后就沒有被拖拽的痕迹,沒有移动。其次,如果是死者死后穿衣,别忘了现场有那么大片血迹,血迹会留下痕迹,而且衣服所到之处都会沾有血迹。然而,我們看到的衣服只有前胸衣角处有血迹。” “說明刀子捅进胸口的时候,衣服是被掀起来,暴露出胸口的。”大宝說,“這一点我倒是沒有想到。” 我点点头一說:“人在冲动自杀的时候,有可能会掀起衣服再捅自己。我們办理了很多自杀案件,都有明显的掀衣暴露自伤部位的动作。试想,如果要杀人的话,有必要掀起人家的衣服再捅嗎?” “沒必要。”指导员清晰地回答了我的反问。 我接着說:“现在我要說第四点,也是法医判断是否自伤的关键点,就是刀伤的形成方向。我先来描述一下死者胸部的刀伤。這是一处单刃刺器形成的损伤,和我們在现场提取的水果刀完全吻合。刀伤位于第四、五肋骨间隙,胸骨和乳头之间,方向是外侧钝、内侧锐。创道的方向是基本水平略向下一点儿,刺入了胸腔。” 我把桌上的一张纸,拿過来,折成—把匕首的样子,比画着說:“如果是自杀,右手握刀,刀刃朝小鱼际方向,朝自己捅,很自然的动作就可以形成這样的创口。 說完,我又站了起来,拉起坐在旁边的林涛,說:“如果是别人捅,两种方式,第一种是虎口握刀,刀刃朝前,那么捅的位置一般是在腹部,如果是在胸部,创道的方向应该是‘上挑’而不是‘下压’。如果是握刀刃朝小鱼际方向,扎在人身上的创道方向是‘下压’,但是下压的角度会比较大,而不可能基本水平。死者的身高是175厘米,丁一兰的身高是160厘米,而死者中刀的位置是大约131厘米的高度。如果是丁一兰捅的,很难在這么低的高度上使刀刃保持与地面平行方向插入死者胸腔,這是一种很别扭的动作。” “当然。”我和林涛同时坐下,我接着說,“如果死者是躺在地上,凶手是可以形成這個方向的创口的。但结合我刚才說的第三條,凶手不可能在刺伤死者的同时把后背暴露给死者,让喷溅血迹喷在后背上,而前胸一点儿沒有。這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更何况,一個娇小的女人怎么可能把一個彪形大汉按倒在地上一刀捅死呢?” “還有,现场沒有明显的搏斗、倒地過程的痕迹,周围物品和环境也不允许有這個過程。另外,我补充一個第五点吧。”林涛說,“我們听取了丁一兰在第一時間到案后的叙述,可以說和我們现场重建的情况完全吻合,沒有一点儿谎话。如果是杀人后伪装,自然会漏洞百出。综上所述,死者是自杀无疑。”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一名小侦查员插嘴說。 “這個問題不专业。”我扑哧一笑,說,“這是網络上很多人质疑我們判断案件性质的时候,问的問題。我只想說,别人的心思你不要去捉摸,因为根本捉摸不透。一個個体就有一個想法,有的时候你永远想不到别人自杀的动机。” “這裡我要补充一下。”大宝显然已经振奋了精神,他說,“我們在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王峰的左侧前臂有很多平行排列的疤痕,這些疤痕外粗内细,可以判断是他以前自残形成的。也就是說,這個死者有着明显的自残史,根据调查,他是属于那种易于激动的人。一些鸡毛蒜皮都能闹個鸡犬不宁,這种疑似戴绿帽子的事情,吵得那么激烈,自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激情自杀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会场陷入了宁静,大家都在消化我刚才的观点。 张局长自嘲地笑笑,說:“其实啊,我倒是希望你们告诉我這是一起命案。凶手现成的,押在我們的办公室,手铐可以随时给她铐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如果這是一起自杀案件,我們的不予立案通知书一出,实在不知道死者家属会闹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