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6告別,作爲朋友
“見到你的所念之人了嗎?”辛德拉擡眼看着剛回來的梵爾,“爲什麼不多呆一會兒?”
鬆散的睡衣半露出肩膀,辛德拉還是不習慣自己孩童的身子,即便已過去幾百年。
梵爾脫下白袍隨手扔掉,踱步臨近巨型書架,揮手變幻出精緻的絨面沙發。他已經習慣了這裏,和辛德拉之間,也是假作一個屋檐下好友的虛僞關係。
“多呆,沒有意義。”他淡淡回答着。
“那什麼纔算有意義?”辛德拉玩弄着贅長的袖子,意味深長地問道。
梵爾沉默不語,他躺在舒軟的沙發中,指尖晃動後,一本剛撰寫完的讀物從架上飛落,猶如落蝶般輕停在他手中。
又是個無聊的故事,梵爾的鄙棄顯露無疑。
“那我們換個問題吧,少年。”辛德拉繼續問着,他總是這樣有意無意地和梵爾搭話,打發門內的孤寂,“爲了她,你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他猩紅的雙眸瞥向辛德拉,這次的答覆很快,“任何地步,不惜一切。”
“包括無辜的人類?”
“包括。”他指尖沒有停止翻閱,頓然補充道,“他們不無辜。”
辛德拉看着他的模樣,若有所思。這個人類少年不再僞裝,逐漸暴露內心的真實。高潔和雅緻這些措詞慢地被黑暗吞噬,繼而誕生出的惡鬼,是僅對她一人偏執。
白髮少年,他不再如從前。久居冥色中的人,終會同化。
他,愈發與那個叫做拜倫的人類,開始相像。
“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趣,也更可怕。”辛德拉歪着頭,深陷的雙目中漆黑虛無。
來自深淵的驚叫聲,時不時傳遞到門內人的腦中,鎖鏈的擊打下,靈魂正在被拷問。
比起那些不成輪迴的亡靈,梵爾未墜深淵,卻無時無刻遭受着這些驚怵雜聲。
開始的時候,他能靠捂住耳朵來阻斷聲響。再後來,潰亂的響動會肆意鑽入大腦,不斷折磨翻攪他的意識。
他和辛德拉不同,他姑且是個人類,沒有神識去抵擋雜音。每當肆虐難忍時,梵爾會極力去想關於蕾西瑣碎,和幼時在王庭與她的片段。
那樣會好受些。
“書架上,只缺那一冊了。”梵爾低語着。
……
科恩,神明山頂,猶門宮殿中。
在亞摩斯和莫妮卡任務歸來之後,已有些時日。他們此行的收穫似是豐厚。
長桌前,亞摩斯閱讀着來自新都革命軍總部的書信。裏面有梅斯塔給到的信息,也有阿爾文親筆的回信。
“看來,阿爾文很是滿意我給他做的新衣服~”他自言自語。
信中的字詞真摯,亞摩斯明瞭,阿爾文氣頭已然過去。相對欺瞞的關係,現在的坦蕩,也讓這個心思縝密的首領稍許放鬆。
阿爾文提到,對於島嶼未來的建設,希望猶門能在暗處助其一臂之力。
他們所要瞻望的,不單是神明山下的科恩,放眼所觀,是整個碩大的漁型島。
這事本就算在和梅斯塔的協議中,只是從阿爾文口中說出,讓亞摩斯更加確信,猶門未來要走的路。
該爲金主們僱傭的本職不會推脫,猶門還需要金錢的支撐,前提是不違背新政的原則。
連你……都義無反顧地往前,自己又怎能不緊跟而上,亞摩斯心中感嘆。
腳步聲從側門方向而來,蕾西擦着雙頰上細微的汗珠,今日的鍛鍊到此爲止。
身後的亞修和麥基,談論着對方出糗的那幾招。
亞摩斯對着她招手,“小姑娘~眼睛好的差不多了吧?”
她隨口嗯了一聲,將後腦沾溼的髮絲散下,讓其自然乾燥。不知是奧利弗的藥草,還是梵爾的血液,亦或者都起到作用,視力已恢復得和之前所差無幾。
梅斯塔的信件被亞摩斯抵在桌面上,彈指間劃到蕾西面前。
“看看吧,與你有關~”
她掃過字裏行間,按照梅斯塔所說,從班森手中得到地圖之後,派往前去追蹤的人皆鳥無音訊。意味着,對方的組織裏極大可能存有書羣。對於這些案件,猶門會協助總部,追蹤幕後的宗教。
而關於蕾西能看到靈魂的事情,梅斯塔隻字未提。
“猶門願意出賣前僱主的身份?”她質疑道。
亞摩斯漫不經心地說着,“是對方毀約在先,自作聰明,舉止貪婪。”
“所以,對方是什麼東西?”
“地方宗教,被稱做獵溺教團。”亞摩斯開始品嚐他偶獲的葡萄酒,杯盞晃動,又說着,“你們從海盜那所獲的地圖不夠詳細,看來那些人也沒能獲得教團的信賴。”
他從腳邊的木盒中拿出一份新地圖,上面密密麻麻地標記了各種路線。可以看出,對方盤踞在隱祕的山巒中。沒有這樣詳盡的路標,無人能夠闖入此教團。
蕾西盯着新的地圖,雜亂無章的線條讓她頭暈。獵溺教團?聽都沒聽過。
“我大概明白梅斯塔的意思,可禽獸,爲何說此事與我有關?”
“因爲……”他沉着雙眸,“告知我懺悔錄在總部的人,便是獵溺教團的人。”
懺悔錄這三個字在蕾西耳邊響起時,讓她不再放鬆。
她手中攥着的信紙微皺,聚神盯着亞摩斯,“這麼重要的事情爲什麼現在才說?!”
“在此之前,你打算用那雙惹人憐愛的眼睛做什麼呢?”亞摩斯眯着眼反問。
他的話語不算苛責,更多的是在提醒她。他早就意識到,但凡和那本書有關,都能讓她變得激進不平常。
蕾西輕舒一口氣之後,“你說的沒錯。”
她放開固執的想法,儘量思考着掌握的線索。那個叫做獵溺的宗教中,肯定殘存有着和懺悔錄有關的人。算是個不錯的消息,這樣一來,自己也無法對其視而不見。
亞修注意到蕾西的緊繃,能感覺她在壓抑着迫切,懺悔錄也是唯一能去往辛德拉之門的通道,只要有了它,他們便能找到梵爾。
亞摩斯端着酒杯,緩步來到蕾西身邊,微微彎下身子在她耳邊說着,“獵溺搶掠女性的原因不明,他們似乎還在追蹤一位魔女,那個人,也是血造族的末裔。”
她驚詫着,王城覆滅的時候,所有的王族都應死亡,只剩她和梵爾二人。
“魔女自小就不在王城生活,至於其中的原因,如果你見到的話,可以親自問他。”亞摩斯說話的聲音很小,餘光瞥着一旁的麥基,嘴角揚起的弧度不被察覺。
流浪的血魔女……嗎?蕾西想着這個稱呼,猜測對方是個奇怪的人。
末裔的字眼提起了她的一點興趣,是否意味着,與她流有相同血液的族人,還在這片島嶼上生活呢。
“既然提到猶門會協助,你準備怎麼安排?”她雙手環抱胸前,“黑衣暗衛帶着麻煩,我不需要。”
“我把麥基借給你,怎麼樣?”亞摩斯指了指一旁的吊眼少年,“他最近也是閒於帶孩子,不如趁此機會,出去呼吸新的空氣,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
突然被首領指名的麥基一臉不滿,叫喊道,“開什麼玩笑?!我纔不要和她一起行動,她會拖我後腿!而且我怎麼是閒着帶孩子的人呢?!”
衆人看向他,他反駁的同時,手中抱着小黑,尤爲和諧。
再給他蓋個頭蓬,遮住那對兇狠眉目的話,簡直活現一幅溫暖的聖母圖,大家一致這麼想着。
衆人的竊笑化爲癟嘴的忍耐,彷彿要在下個瞬間大笑出聲。
麥基臭着臉,想把這幾個人都輪番揍一遍。
小黑不明所以,細嫩的指頭戳了戳麥基的臉頰,說着,“我……也想去……”
麥基爲難着,考慮到小黑的能力不明,年紀又尚小,看向亞摩斯,尋求着首領的指令。
“那就一起去吧~”亞摩斯看着孩子們,在他眼裏,麥基也急需成長。再次開口時,以着首領的口吻,“猶門不養弱小無能之人,歷練是你們唯一的途徑。”
麥基的視線投放在亞修身上,想着,豆芽必定是和她同行的,這樣的話,倒也不算糟糕……
無人異議,這件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
“亞修,收拾行李,我們今日就出發。”蕾西將信紙整齊地疊好,說道。
他點頭,剛想開口,被亞摩斯的話語阻斷。
亞摩斯臉上的笑容一塵不變,“不用那麼倉促~明早再走也不遲,下午還有幾件未完成的衣服,到時候一併給你們帶走~”
他看向蕾西,在等一個回覆。
“好吧。”她猶豫後的決定,一來想讓亞修和這裏好好道別,其次也不願辜負禽獸的好意。
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猶門修養的時光,對於她來說太過愜意。
可她不願將僅有的生命,花費在安享“晚年”上,直到盡頭,她都應是處於熱烈燃燒的形態。
午後的閒暇時光,陽臺堆滿正好的日光,在微涼的風撫下,讓人不禁慵懶。
蕾西抱着腿,蜷在編制精細的藤椅中。亞摩斯則在她身邊,爲她縫製着便於出行的服飾。如往常一樣,他不會好好穿衣服,開襟半敞的襯衣下,緊着的線條隱約可見。
木殼鐘擺滴答的走音,示意他們流逝走的時間,桌上的紅茶不再燙熱。
亞摩斯的針線來回,沉着眼似在醞釀着什麼,又安靜的出奇。
被視作狡猾風流的猶門首領,竟不善於這樣的告別方式,特別是和她之間。亞摩斯自嘲着。
他知道,她所要踏上的路,會離他愈發遙遠,在那條路的終點,容不下渺小的人類。而自己,需要在猶門停下,爲了遵守約定好的意志。
所爲立場的東西,真是惹人心緒煩亂。
“亞摩斯,這段時間,我得和你道一聲謝。”驀地,她先開口,抱着身子,遙望着遠處的風景。
銀針停頓,他順着她視線投放的方向看去。
“還剩多久時間。”
“在春天來臨之前吧,大概。”
指尖稍稍用力,縫衣針在所來的外力下彎曲,亞摩斯此刻的神情複雜。
島嶼的季節向來奇怪,與衆不同的是,漁型島沒有冬日,在漫長的秋季結束後,便能迎春。
言外之味,她還有半年左右的生命。
“如果說,讓你留下來之類的話……”他幽幽地說着,又覺可笑出聲,“類似的話,你應該聽不進去吧,蕾西。”
目光轉向他時,她微怔住。
她從未見過亞摩斯露出如此的神態。不是訕皮訕臉的笑面裁縫,也非陰毒算計的猶門首領。
“比起漫長的衰竭消亡,可能,短暫而盛放更適合我。”她說着,眼裏是望不盡的希望,“反正說到底,都會在最後會化爲一簇亡魂,我應爲擁有這樣的人生而感到榮幸。”
沒法選擇,不如欣然接受。
亞摩斯低着頭,指節交叉撐着額間,彷彿下一秒就要散架。她多面性的棱角,都令他爲之着迷,如同毒藥般侵蝕他心臟的快感,想要探索她身上更多的可能性。
若能早點相遇,她會願意留下來嗎?他自問着,而答案顯而易見。
“在那之前,我們也許還有很多見面的機會~”他手中的針線繼續。
“看管好猶門,亞摩斯。”
“那是當然~”
她緩緩站起,蜷縮久的腿腳略有發麻,舒展過身子之後,說着,“下次,就作爲朋友偶遇吧。”
“真是過分啊,我可從未把你當成朋友來看待。”
亞摩斯的這句話,在她離開房間之後,才慢地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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