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065紅面鬼的紙風車(中下)
男人殘破的斗篷臨風揚起,他鬆開捂着受傷的臂膀,視線死死釘在蕾西身上。
兩人之間相隔不遠,氣氛卻降至急凍,僵持在原地。
男人野獸般的直覺,感受到了對方身上森冷的殺意。他們體型懸殊明顯,卻意外地,在實力上反向相差甚遠。她可能是……
“你是書羣?還是說……”男人開口,緩地吐出幾個字,“王族。”
她沉聲,“你在胡說什麼?王族早就不復存在了。”
“不。”他落語慎重,“王族沒有盡亡,獵溺宗教一直以來受着王族中某位大人的恩惠,直至今日。”
蕾西身體無意識地一顫,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她踱着步,不緊不慢地靠近男人。
“還有殘存的王族?看來你確實和獵溺那幫蟲子很熟悉,我對這些人很感興趣。”在他面前停下,她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在這個距離的話,你連逃竄的機會都沒有哦~”
蕾西威脅的話語說得輕巧,刀面在他臂上拍了拍,厚實的肌肉發出悶聲。
“幫我兩個忙,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你明白自己的立場嗎,你在和我談條件?”蕾西不屑地說道。
“你沒有理由拒絕,舉手之勞而已,相應的,你從我這獲取信息會更輕鬆一些。”
她沒猶豫太久,“說來聽聽。”
風聲謖謖,過耳的肆虐迴盪在她的耳邊,也摻雜着男人低沉的願望。
她微怔,“這確實是個……順手的事情。”
“你答應了?”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僵硬的笑貌,臉面灼燒過的驚痕,奇蹟般地不算難看。
“嗯。”她說着,沒有其餘的表情,“假使只是如此渺小的願望,不足以使我思考過久。”
寒氣讓蕾西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沒有遮擋物的荒野上,夜晚更是蕭索。
她收起匕首,判斷男人不會對自己做出危險的行爲。睨視着男人,若有所思。她不是沒有動過殺心,剛纔那一腳普通人早已斃命,而現在最重要的是,男人還有着些價值。
且在剛纔竊聽的對話中可以看出,男人沒有對獵溺宗教唯命是從。
蕾西微微歪着頭,“某種意義上,你背叛了宗教,是嗎?”
“我不會背叛宗教,是他們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我,我視主教和他的夫人爲敬愛的長輩。”男人說着,小兒犀利的雙瞳中懷着惦念,“我出生在這個村子,一場火難,帶走了我的家人……”
於是村子裏的人對他出手相助,基於簡單的憐憫和淺顯的良心。
熱烈的自我感動沒有持續很久。荒落貧瘠的村子,人們面對最基本的慾望,優先選擇自身才是常理。對不相干的孤兒不惜血本,無人能率然做到。
人是利己的物種,他們在合適的時機抱團,又在恰當的條件下將潛伏的危機排除。
那場火災,在幼年他臉上刻下永久的燒痕,在孩子們中,他總是其貌不揚,讓同齡人摒棄的那個。上帝唯一賦予他的幸運,是讓他擁有了一副強健的身軀。
而這獨特的好運,也在被欺辱時,成了失手掐死玩耍“夥伴”的刀俎。
一時間村民的憤恨,夾雜着私人利害,對他惡言相向。往日的施捨爲此添了一把火,假借着善人的身份,指責謾罵他的貪鄙和昧心。
最後,幼年的他被村民驅趕,留下一句,“願四神護佑你”的仁義之言。
男子的敘述到此爲止,他至今沒有拿出說辭,與那些村民辯解其中的緣由。
他和蕾西走在折返的路上,兩人的腳步特意放慢。
她行走在前,平淡地一句,“或許,他們根本不在意事實,因爲結果已至此,你殺人了。”
男人沒有反駁,他低垂着頭,“他們沒有做錯。”
“你也沒有。”
蕾西的語氣不起波瀾,卻讓男子微愣,她是第二個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人。
男人苦笑,“你在安慰我嗎?”
“人類是最會合理安排資源的睿智動物,佈滿猾黠的利己主義者。”
“這話聽起來很奇怪,你好像在講述別類羣體的事情。”
蕾西的腳步停頓,緩緩回頭,擡起眼皮,在淡月下露出一抹詭祕的邪笑。
“不,我也是人類。”
他愈發摸不透這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她看起來漠然,又對身邊的人極度溫柔,而其中最不解的是,她身上時不時滋長出的兇險和混沌。
“你的年紀沒有很大。”男人問着,“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他提了一個很微妙的問題,也很突兀。
“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蕾西回想起初遇亞修時的記憶,在魚尾巷子遇到的書羣們,她起初是驚嚇,但很快被理智壓制,沒有猶豫地射穿了其中一人的腦顱。
那天,她初次眼見血淋淋的死屍,也首次了結人命。這麼一想,蕾西倏然認爲自己不太正常,當時爲何沒有察覺,順理成章地認爲那是自保的行爲。
“你很有天賦,是一個遊走在邊緣的,天生的殺戮者。”男人不緊不慢地說着,“作爲一個過來人的忠告,千萬不要越過你心底的那一線。”
否則你將成爲嗜血的怪物,立於骸骨之上,在黑暗來臨時,終歸孤身一人。
“感謝你的勸誡。”她沒有否認的意思,只因自己也不確定,“和我說說吧,你所知道的,關於王族和獵溺宗教的事情。”
男人看她轉移話題,識相地開口,“我在宗教中多年,偶有幾次見過那位大人。他被獵溺的人所崇仰,地位之高不可動搖。是他將血液分給主教,告訴宗教內的人,那是可以將死去靈魂再次召入活人身體的術式。”
“那位大人,想要從獵溺身上獲得什麼?”蕾西問着,在她眼裏,沒有平白無故的善心,況且如此惡劣的手法,總不可能是單純的享受。
不言而喻,這是一場有所圖的交易,並且,獵溺宗教被“那位大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大人要求主教招攬擴張宗教的規模,在此期間,用盡一切手法,將位於魚身的王族趕盡殺絕。當然,普通人根本不是血造族的對手,大人也派遣了書羣協助我們。這個計劃,在王權覆滅之前,就已經啓用。”
蕾西臉上浮過一絲詫異,“魚身怎麼會有王族……”
她的話頓住。不,魚身有流落的王族,比如魔女。
“身爲王族的他,和同族有什麼仇怨?”蕾西壓制着憤怒,即便她不喜歡部分道貌岸然的王族,也不會對自己的族人下手。
“這些原因,大人是不會和我們細說的。”他輕搖着頭,“每次他來造訪教團時,身裹厚重遮面的衣袍,只有那雙露出的眼眸,猩紅且狹長。”
蕾西在腦海中飛速掃尋,可惜鮮少的信息,再加上不常與王城中人交涉的關係,讓她思索無果。
王城內的血造族,在那一天皆應暴斃於毒藥中,在廢墟里化爲灰燼。
她快速地整理着手中的消息。告知猶門,懺悔錄在總部的,是獵溺的人。企圖利用獵溺宗教的人追殺魔女的,是那個目前未知的王族。
很好,看來順着線索往裏窺探,應是能找到那個禍首。他……到底是誰。
男人打斷她的思緒,“這些是我知道的全部,你不必急着殺我,因爲……”
話語奄然而止,他們已步臨原來的破石屋,也是蕾西他們今晚可憐的住處。
氣氛不是很好,村民們涌在這片廢棄屋子旁。他們各自手舉着燃燒的火把,照亮幽暗的荒野。屋前柴堆所散發的火光,在此對比下,掩去了原有的燏色。
這令蕾西感到刺眼,甚至不適。這種不悅,也來自於他們另一隻手中所拿的鋤頭,柴刀之類的武器,像是要以高姿態,對無辜的人做出懲罰。
或許她也錯了,男人並不無辜,誰都有罪。
彷彿要演一出好戲,落排後方的人伸長了脖子,臉上泛着豪興,張望即將要開始的鬧劇。
爲首的男人,幾步上前,一個熟練利落的耳光,甩在了女孩的臉上。
他指着捂住紅腫臉頰的女孩,手指不停顫抖,嘴裏碎念着,“我讓你亂跑!你一定是被邪物附了身,被惡魔控制了靈魂,纔會不守本分!家中爲有你這樣的孩子而感到蒙羞!”
周圍的人開始阻攔,一口一個村長地喊着,好言相勸,讓他對自己的女兒寬容些。又紛紛向天禱告,真摯可泣。念着,讓神明祛除女孩身上的污穢。
身材高大的男人緊握着拳頭,不斷煎熬掙扎,似乎能聽到胸腔中的悶聲。在村民面前護住女孩很容易辦到,但之後呢?她還是要回到那個家,他和她之前存有無法逾越的界限。
然後他前挪的腳悄然收回,沉眼看着這一切。
蕾西輕地冷哂一聲,這比科恩的雜耍表演還好笑。但她不準備參與別人的家事。
亞修見她回來,沒有過問她暫離的原因,默默地挨站在她身側。
麥基靠着牆面,對村民們不感興趣。他剛與亞修結束酣暢淋漓的切磋,心情尤其痛快,不想被這些閉塞的人們攪擾。
斜睨着蕾西,“喲,去哪兒了。”
“不告訴你~”蕾西把你猜兩個字寫在了臉上,差點把麥基翻涌的熱血倒騰一遍。
“明天我就找你練手!打得你爬不起來!”麥基提着嗓子,舉氣拳頭態度囂張。對於近身的體術,他還是很有自信的。
他們的對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在教訓女孩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了蕾西這邊。
而蕾西一旁身軀碩大的男人,使村民臉上變臉變色。那交雜着恐懼和憤恨,甚至不敢相信想要避嫌的眼神,讓他們不由得戒懼和驚急,顫顫擡動手中的破銅爛鐵。
從人堆裏飛砸而來的石子,準準地落在了男人的臉上,在他粗糙的皮膚上留下擦痕。
那是某個孩子丟的。看男人沒有反擊,隨之幾個成年人也效仿。在不靠近的情況下,這是最好最安全的武器。他們握起不小的石頭,朝着男人扔摔去。
驀然飛來的石塊,不由分說地朝着他們砸來。在誤傷到蕾西地前一刻,大小不一的石頭停頓懸浮在半空中,像是被人操控一般,違背了自然規律,輕飄在他們的面前。
蕾西似是早有預料,古井無波的神情,自始至終沒有眨一下眼,轉而對着麥基讚賞道,“你的能力真好用,感謝救命之恩~”
“少……少臭美,我可不是在幫你。”麥基說完,瞪着兇惡的雙眼,看向村民,用極不友好的語氣叫囂道,“之前把我們當瘟疫看待也就算了。恭喜你們,這次真切地惹到了我!”
亞修身側的破甲劍,冒出屢屢黑煙,這些煙霧攀扭蜿蜒,如鬼魅冤魂般趨之不散,交織在一起,仿若蓄勢待發的噬人亡靈。
和在老者村時不同,亞修深感到這些人的惡意,他們精神正常,卻形如井蛙。
透過額前的碎髮,亞修的烏眸中散發着寒光,他語氣低沉。
“生,或者死,你們自己選擇。”
頃刻間,人羣中鴉雀無聲,詫愕不足以形容他們的神情。呆怔住的臉孔,身體僵直不動,張大的嘴巴可以塞下整個雞蛋。直到神色漸漸泛爲濃稠的駭懼,驚叫聲漫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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