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077偶然與必然（下）
蕾西沒有貪戀羣疊起伏的山巒，將大自然砌造的豪壯拋在身後。
被解救的女子們已悉數離開，剩下爲數不多的幾個，在和蕾西他們鞠躬道謝後，也相繼暌別。
她們臉上或是帶着喜悅，又或是蒙着茫然。
一道熱忱的視線落在蕾西的身上，枯木下，女孩在等待她的友人。
蕾西感受到她的期待，卻難以給予迴應。走近女孩，蕾西拿出口袋裏滿血跡的手環，遞交給對方手中，沉着眸色，“這是我唯一能帶回的。”
女孩與蕾西許下的願望落空。曾經的好友，在潘蜜拉的餐刀下，心臟不再跳動。
拿着手環，女孩渾身顫抖，眼淚抑制不住地往外流。數日沒能好好進食的她，面色灰白，消瘦的身軀在碩大的高原上顯得無援。
在白日下，蕾西看清了她的模樣，在石室中難以分辨的熟悉感，也終於有了結論。
藏在蕾西衣間的畫卷拿出，上面畫着的女孩，與眼前的人神似。這是伊爾瑪交給蕾西的物件，現在理當物歸原主。
女孩的名字叫艾琳，是老人村落裏，伊爾瑪的女兒。
“你的母親，一直都深愛着你。”蕾西幽幽地說着，“她讓我傳達這句話。雖不知你們之間曾有什麼樣誤會，她在與我談及你的時候，確是真切。”
伊爾瑪是個善良的人，對待陌生的旅者，也毫無保留。
艾琳怔住在原地，身體僵直緊繃，她輕輕作聲，“她……現在在哪裏。”
“她化爲塵灰，沉睡在森林中。”蕾西直言不諱。
艾琳明白她的意思，倏然間感覺一切的寄望都落空。她從黑暗的洞窟中脫救，卻沒有等到任何令人開心的訊息。
她後悔曾與母親的爭執，一次微不足道的爭吵，母親奪門而出後沒再歸來，留下她和整日酗酒的父親。
艾琳不解母親爲何還在與自己置氣，期間沒願回到原來的家。蕾西耐心地告知了她答案，伊爾瑪不幸遇上了紅袍信徒，也懊悔沒來得再看一眼家人。
她們母女的命運偶然相似，唯一的不同，是艾琳恰巧抓住了蕾西一行人伸出的手。
簡單的敘述，讓艾琳的腦中一片混亂。她蹲坐在地，抱着單薄的身子，一時之間難以言說。真正殺死她的，從來不是那幾句爭嘴，而是平靜下來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有關的零碎記憶。
那是凌遲。讓人陷入無盡的渦流。
蕾西明晰失去親人，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情。她拍了拍艾琳的肩膀，作爲旅者，自己沒有陪人排解鬱郁的義務，說道，“荒原上一無所有，去新都吧，謀一份你力所能及的工作。然後活下去。”
過你該過的……平凡卻安穩的生活。
短暫的相逢畫上句點。蕾西在亞修的攙扶下，坐上破舊的馬車，且與艾琳說了句再見。
亞修瞥了一眼遺留在原地的女孩，喃喃道，“她，應該會迷失在前方的道路上吧。”
蕾西眼波顫顫，“那是她自己，該下的決心。”
馬車碾過地面的紅砂，與宗教全部的交集就此落下帷幕。山野上晃動的歐石楠依舊簇羣低垂着，車廂裏的人各懷心緒，全無就此告一段落的鬆懈之情。
接下去要往何處行進，蕾西無從知曉。
顛簸過無人荒野，枯色在晚霞中映出抹不開的昏蒙，通體黑褐的禿鷹盤旋在上空，發出嘶鳴的尖銳叫聲。似感亡魂遊蕩在邊緣，帶來淒厲苦澀的回啼。
蕾西站立於黃昏之下，在日落時分，看不清眼前的光景。
麥基少有地代替亞修煮着晚餐，焰火燃起將鍋底燒的滾燙，裏面的湯汁時不時冒起鼓泡。
亞修輕步來到蕾西身旁，側眼凝睇她仰起望向天際的臉龐。
感知到他的存在，蕾西轉頭，拉過他的手。他斑駁的掌心已結痂，在冰橋之上，她就注意到。
“手，疼嗎？怎麼弄的？”
亞修緩緩搖頭，“小姐，不必在意。”
她輕嘆一聲，“亞修，你不應該……”
他在她脣間比着“噓”的手勢，輕微側着臉靠近，撩撥起她耳畔的髮絲。
絳色的耳墜搖晃，亞修在她耳屏處落下一吻，飽蘸百感的溫柔綿長。
他呼吸溫熱，似還停留在所劃過的臉頰處，讓她感到一絲微癢。
突來的舉止讓蕾西驚愣，她形如一根呆滯的木頭，無措地望着他低垂的眼眸。
亞修擡眸笑了笑，彎起的眉眼間，襯出與他異國膚色相仿的純淨。他用行動詮釋，那時陪她跳下懸崖的簡單因由。
緩過神，蕾西壓抑着不明的動搖，將溫燙私藏在心底不可窺探的地方。她無法迴應，也在倉皇逃避。不敢將其定義成男女之間常見的感情。
兩人都不該越界。
亞修在她臉上捕捉到了細小的變化，指尖滑落她的幾綹烏絲，異常平靜。
“小姐，請原諒我的冒昧。請求你，不要質疑，或拒絕我的行止。我只想告知於你，無論何處，我都會陪你同往。”
哪怕是詭存異界的深淵。
蕾西緊抿着嘴脣，她不情願負擔起他人沉重的情感。開口說道，“亞修，或許，這不是一個好的決定。”踏斷禁忌的門鎖後，會招來咒縛。
他不在意地牽起她的手，回去將在今晚短暫駐紮的“營地”。一轉話題，說着今日晚餐難喫與否。
蕾西闔上關於他們之間的事理，講起在洞窟中偶遇潘蜜拉的情況。
提及人造源血，亞修腳步略有停頓。他想起同爲容器的梵爾。賴於自己體內的奧古斯汀一定知曉些什麼，亞修俄然冒出一個荒誕的想法。
不知不覺，蕾西走在了他的前面，自顧自地講述着洞窟內的遭遇。她的身影從未變過，就如同她所堅持的東西一樣。他看的入神。
才注意到身側的人被落下，蕾西愣愣地回頭，“怎麼了亞修？”
他笑着說，沒事。
也許，他抓到了一根稻草，可以將她從厄運中拉出。
麥基做的晚餐很難用美味來形容，只能說，下嚥時沒到卡嗓子的程度。
亞修看着碗中硬邦邦沒有完全泡發的乾糧，全臉無奈。指望這個傻子照顧大家，果然還是天真了些。於是投去一個不滿的眼神，又遭到了麥基的回擊。
“有的喫就不錯了，你就是太挑食，所以才長不高。”麥基揶揄着，轉頭對着小黑做出提醒，“不能學亞修，那會讓你成爲科恩的恥辱。”
小黑不明所以地點頭，孩子的直覺表示，這句話會引起司空見慣的爭鬧。
意外地，亞修無視了麥基的嘲諷，問着，“什麼時候回猶門。”
麥基嘴中發出嘖的一聲後，“我要回猶門享受該有的優待，和你們流浪的日子簡直窘迫至極。下次再有這樣的倒黴事，就算首領求我，我也不去。”
蕾西盛完湯，繞過麥基的身後，一記指間的叩擊落在他腦袋上，她說着，“改改你那彆扭的脾氣，不適時宜的倔強，是會招致女孩子厭惡的。所以呢，什麼時候啓程回去？”
“明天！”麥基捂着頭皮，破口大罵，說她是個性格惡劣的死瘸子。
蕾西晃了晃自愈差不多的右腿，得意地說着，“讓你失望了，我可不是瘸子。吊梢眼~”
麥基翻身就是一腳橫掃，發起攻勢。這在她的意料之內，熟練地跳起避過，手持的碗中湯食沒有灑出半點。
她做出一個不屑的手勢挑釁，笑眯眯地說着，“你還沒贏過我呢，要再試試嗎？”
麥基正有此意，“趕快祈禱吧，可別被我打哭。”
“你說起夢話來，倒像是真的一樣。”蕾西揚起脣角。
切磋一觸即發。拳腳間熟悉的動作，折斷枯木，揚起沙礫，想起在猶門訓練的午後。晚風夾帶涼意，吹散他們身軀粘膩的汗漬。
亞修撐着臉頰，瞧着兩人間的默契交錯，竟輕笑起來。
將近趨於平手，蕾西還未痊癒的身體未能佔據上風。酣暢淋漓過後，兩人紛紛坐倒在地。
麥基抹過額邊的塵土，“你變弱了啊。”
她仰着臉，“乘人之危，你也好意思~”
“那你要快點好起來，下次不遺餘力地和我打一場。”
“嗯。”
亞修走近，拉起地上的兩人，打趣道，“輸的懲罰還算數嗎？”
麥基下意識地顫了顫身體，又倔強地說着，“敗北的人就穿裙子！豆芽，你也算在其中。”
亞修笑着點頭，與麥基的眼神齊刷刷地看向蕾西，異口同聲道，“戒糖。”
小黑昂着腦袋，盯着此刻臉色不算好看的蕾西，模仿着大人的口氣，說着合理二字。
蕾西嘴角不情願地抽搐了下。出於公平的角度，再次答應了他們口頭的賭約。
期限是，下次見面之時。
夜幕星辰匯聚，簇成形似岔道的紋飾，在漆黑的帷幕上指引衆人。
一夜過後，他們將走向各自的方向。沒有不捨告辭的話語，與平日安睡前的模樣無差。
恰巧屬於他們的告別方式，正合適不過。
結束了一段跌宕起伏的旅途，蕾西進入夢鄉。
那裏沒有深淵和亡魂。
她看到紅面鬼帶着女孩在島嶼各處遊歷。主教與他的夫人，在庭院裏笑望被鮮花簇擁的女兒。米蘭達抱着里拉琴，在伊爾瑪和艾琳身邊吟唱親身譜寫的童話曲調。
也夢見，米路和麥基在輝煌的王城中，尋到了他們的父親。高牆前他們相依，背靠滿面的紫藤花海，閉目小憩，沐浴於閒暇午後的日光下。
她順眼瞧去，熠熠天光灑滿整個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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