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精神的孤儿 作者:未知 冯一凡下了楼,匆匆穿過小草坪,往“书香雅苑”大门方向看,他還真看到了妈妈拎着一個大包在小区门口打车的背影。 冯一凡放慢脚步,怕她回過头来发现自己。 他见她招了好一会手,也沒出租车過来。她纤瘦的背影,站在灯光照耀、夜深人静的“书香雅苑”法式大门前,显得有些孤单和悲哀。 冯一凡這么看過去,当然觉得夜色中的她有些可怜。 因为他心裡也知道她对他的好,知道她又沒钱,省得要命,心思全花在他身上;又不讨好,還要管林磊儿那個小可怜;又与老公关系不好,整天手忙脚乱的样子,到底在操劳啥都不知道。 這么想,冯一凡鼻子裡就突然发酸。 但现在這一刻,他得让這怜悯迅速掠過去,否则她真转身回来了,也是够烦的;若自己心一软,那就更麻烦了,得一切重新再来,而那個“冷处理”战术不能太缓,转去潘帅老师文科班上也不能太迟。 现在,他看见有一辆出租车停到了“书香雅苑”门口,妈妈拉开车门,拎着包上了车。 车呼地开进了夜色中。 冯一凡坐在“书香雅苑”的夜色裡发愣。 他的面前是小区中央的微型喷水池。這個時間点,池裡沒在喷水,小小的一汪水,被水下的装饰灯映照出透亮的蓝光。 冯一凡想稍坐一会儿就上楼去写作业,這时,他听到有人对自己“嗨”地打了一声招呼。 他侧转头,见是一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 他认出了這是楼上房东宋倩家的乔英子,表哥林磊儿班上的大学霸。 冯一凡跟她不熟,虽說上次跟着林磊儿去過她家向她道歉,但依然不熟悉,有时在电梯裡相遇,最多彼此点個头,也沒什么事好谈的。 嗨。现在乔英子有话要說,她问,你下来放风? 放风?冯一凡笑起来,想想也对,不就是放风呀。他对她說,沒,還有作业沒做完,马上要上去做,你在放风? 乔英子笑了,大眼睛裡有波光,披肩发被晚风吹拂着。她說,嗯,我每天做好作业后都要下来放风的,一天這时候最享受。 這很好懂,如果冯一凡每天能在晚上11点前做完作业,他也想這么下来放风。 所以,冯一凡对乔英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跟她讲。 乔英子倒是有话要讲。她說,我读過你的诗,《小小的欢喜》。 冯一凡脸热了一下,连忙摆手,說,不敢当。 他知道,自己早自习写诗在学校已被人当成了段子——“别人忙着复习,他一個人在静静地出神、写诗”,少年维特似的,蛮搞笑的。 夜色中,乔英子可沒觉察出他脸上的尴尬,還以为他不相信呢,就笑着背了起来: 在课桌之上 脸庞之上 我彷徨在一條路的起点 我疲惫在一條路的途中 我寻找奔跑的理由 寻找那一点点小小的欢喜 在题海之上 人海之上 我流泪在一條路的弯口 我困惑在一條路的终点 我寻找坚强的理由 寻找那一点点小小的欢喜 在天台之上 云朵之上 我攀登在一條路的尽头 我看见了一條路的无限 我寻找相信的理由 寻找那一点点小小的欢喜 一池蓝水的晶莹波光,折射在乔英子的脸上,她的声音在“书香雅苑”夜晚空静的楼间回响,四周仿佛变得有些不真实了。 冯一凡有些恍惚,按他的性格,原本早就好不意思了,要打断她了;但耳朵又被吸引,這诗由她這么念出来,仿佛不是自己写的。 她背完诗,說,我喜歡。 他看得出来她真喜歡,就高兴地问她,你也写诗嗎? 乔英子說,我不会写,我沒文艺细胞,我跟我妈比较像,理科好,我感觉你跟你爸比较像,很文艺的。 冯一凡說,呵,你說我爸文艺? 乔英子笑道,他做的那行也可以算是表演。 冯一凡不知她在說啥,就說,哪裡呀。 他心想,多半是爸爸时不时穿成小开样,搞得像個魔术师的扮相,她可能在电梯裡见過了。 乔英子還沒来得及說“天下怎么還有婚庆這么开心的活儿”,就看见高二(4)班的季扬扬抱着個篮球,正从他俩身边走過去。這小子哼着歌,估计是从哪儿打球回来,他還古怪地瞟了他俩一眼。可别以为他俩是在谈恋爱哪。 這时,突然有一個人影,不知是从桂树丛,還是楼间阴影裡窜了出来,堵住了季扬扬的去处。 他指着季扬扬,压低嗓子问:去哪儿了?我等你到现在。 声音裡透着愤然和严厉。 毫无疑问,這是季扬扬爸爸季向阳。 季扬扬慌乱了,因为老爸突然从天而降。他說,打球呀。 季向阳伸手抓住季扬扬的手腕,篮球滚落。季向阳拉着儿子往“书香雅苑”大门口走,說,你给我回学校去住,走。 干嗎,不去。季扬扬像一头犟小牛,不走。 季向阳個子沒儿子高,拖他沒這么容易。季向阳一边拖,一边說,既然你一個人住這裡沒人管,你给我回学校去住。 季向阳說,我为你专门請假从北京飞回来,今晚不把你弄回校,我不姓季。 季扬扬說,随便你姓什么,我不去。 季向阳扭头說,为什么? 季扬扬說,因为那裡不适合我。 季向阳說,人人都想好,人人想进春风中学還不一定进得了,就你不要好! 季扬扬用脚死死抵住花坛一角,手臂往回拽,不让自己被拉走。他嘴裡說,那裡适合你,适合你的面子,适合你要我给你赚的面子。 季向阳放开手,气得挥手打了儿子一個耳光。 季扬扬捂着脸,冲着爸爸喊,你打吧,你再打吧,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他把脸递向爸爸。季向阳看着儿子的脸,气得手脚发抖。 季扬扬說,我怀疑我不是你亲生的,即使是亲生的,我也是孤儿,孤儿!因为你眼睛裡只有我的分数,什么时候有关心過我心裡想的是什么?所以,我与留守儿童沒两样,学校裡的留守儿童,精神上的孤儿。 季向阳傻眼,不知這是儿子从哪儿听来的词,“精神上的孤儿”“学校裡的留守儿童”? 他冲着儿子說,瞧,你不去上学,還有理呢。你不去上学,不就更是留守儿童了嗎? …… 這对互怼的父子俩,犹如是“书香雅苑”這一夜的奇观,让一旁的冯一凡乔英子也看傻了眼,并惹出了他们自己心裡的烦乱。比如,冯一凡抬头看了一眼2号楼8楼自家的窗户,心想,精神孤儿?我才是呢,我家再過一年就散伙了。喏,刚刚我妈就已经走了。留守儿童?我才是呢,這不是說說的。 冯一凡感觉心裡有憋闷,他突然就窜上前去,一把拉开季向阳。他呜咽的声音在嚷嚷:都已经是孤儿了,你就不能可怜他?自己的小孩也不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冯一凡已将近1.8米了,因为心裡憋着气,再加上对這领导到底有多大沒感觉,所以使了蛮力。他一把拎着季向阳的左肩,往前拖拽,想把他拉得跟他儿子离得远一点。 季扬扬见這個男同学這么冲上来出手,還见他脸上好像有泪水流淌,先是傻了,然后好感度直线上飙。虽然平时不熟,甚至還打過架,但现在却是友军的感觉。 季扬扬拎起老爸的右肩,与冯一凡相配合,一起将老爸拎起,飞快地往“书香雅苑”大门口走。 這沒办法,如今的老爸哪裡长得過儿子哪,两個都是近1.8米的少年。乔英子抱着那個篮球跟在后面。他们把季向阳拎到了小区门外放下。 季扬扬对他說,你再来打我,我就报警,我可不是說說的。 然后,三個少年转身就跑,像一阵风,跑回了“书香雅苑”的中央地带。 回味一下,這是個有点离谱的夜晚,先是让老妈朱曼玉出了家门,然后是把老爸季向阳扛出了小区大门。现在他们三個,坐在小区中央的花坛边,面对“书香雅苑”此刻无数灯火通明、挑灯夜战的窗子,像是一同沦落在這裡的孤儿,并肩而坐,暂时无语。 晚风掠過,乔英子瞅了一眼冯一凡刚才流過泪的脸庞,心想,难怪你会写诗,我這真正的“精神孤儿”都沒像你這样,会可怜這“二代”的学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