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77节 作者:未知 妙真闻声提着提篮盒出来,不及开口,邱纶就一手劈来,抢下提篮盒放去几上,朝良恭偏了偏脑袋,“你来收。我看你简直忘形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良恭瞥妙真一眼,见她为难地站在那裡,就放下茶盅,起来收拾。只散淡地微笑着,瞟過邱纶一眼,就拧着提篮盒出去了。 邱纶掉過头看了他一回,怀着气转回来,眼一斜,手一剪,抱怨起妙真,“人都說我是個玩起来沒上沒下的,想不到你比我還分不清個高低上下。须知道,下人就是下人,你把他们抬得高了,他们少不得要蹬鼻子上脸。” 妙真瘪着下巴轻轻笑着往卧房裡去,“我如今哪還敢那样的架子,一個落魄主子,亏得他们不舍不弃,我难道還要端着主子架子打骂他们么?我连使唤他们做事,有时候也免不得小心翼翼的。” 他在后头听见,也能理解她的处境与为难。便不忍责怪,又笑着赶上去。 屋明几净,窗上清阴,外头嘁嘁喳喳的鸟叫莺啼,蜂飞蝶舞,恰是午睡的好天气。妙真先往炕桌上倒了盅水漱口,吐在小瓷盂内,揩着嘴到铺上去。 邱纶寸步不离地在后头跟着,待她坐定,也挨去坐着。一面說:“我今日回家去了一趟。” “我晓得啊。”妙真脱了鞋袜抬腿上床,牵了被子来,就要倒下去。 邱纶忙扶住她,“先别睡,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妙真抱住一对膝盖,“什么事,忽然正经起来了。” “咱们成亲的事,能不正经么?” 妙真就微笑着不讲话了,尽管邱纶是她眼前最好的归宿,也正经說過婚姻嫁娶之事,可一向都是他在說,她从不主动问起。问起来就好像是催逼他的意思,反显得自己心急火燎,是非嫁他不可了。 鹿瑛上月打听到她回到嘉兴,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知道她和安家退了亲,问了问她的婚事。妙真因怕她讨要那两处庄地,就回說虽与安家退了亲,眼下又与邱家结了缘,正在议论婚事。 可不是說来就来,邱纶正经說起:“我今日回去和我娘商议了,定個日子請你往我們家去一趟,让她见见。你也不要多心,你知道,自你们家倒了,外头净說些你不好的话。他们那些嘴哪裡信得?不是嫉你美貌,就是因为往年你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不服气。我娘也听见些,她不大信,所以請你到家去见一见。” 外头传的闲话她也听见了些,自回到嘉兴来,虽偶然有旧日尤家的亲朋来访,也多半是抱着看笑话的好奇心。他们东问西问,无非是问她爹的案子和她退婚的事,专往坏事上探听。 妙真抱着双腿,前后摇了摇身子,表示不大在意,“你娘是怎么听见的?” “你们尤家走动的人,有些也与我們邱家有来往啊,自然听得见。” 她点点头,“你娘不信那些,要亲自见见我,我原也沒什么可多心的。只是我如今无父无母,无人替我主张,无端端跟着你回去见你家裡的长辈,叫人家知道,怎么說呢?” “這個不妨碍,我和娘商议了,到那日叫我二嫂来接你,就說你是她娘家亲戚。”說着,邱纶抬起手,把她鬓角那缕头发绞弄起来,“正因为无人为你主张,更应该亲自去看看,难道請個媒人去,回来說给你听样样都好你又放心么?這沒什么可怕的,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妙真笑着翻了一眼,“我怕什么呀?何况我丑么?” 邱纶捧起她的脸,把嘴巴挤得噘起来,摁上去重重啄了一口,“就是打個比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妙真“咯咯”笑起来,心一骄傲,就得到满足。邱纶還有话含在嘴裡,想叫妙真到时候千万要否认有疯病是事、又看妙真此刻高兴,怕伤及她的自尊,就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只和她商量日子。 她掐指算着,也想起桩正经事来,反和他商量,“這件事我答应你,你也依我一件事。等往你家裡去過,婚事就随你家裡的长辈去筹划,我要回常州一趟。” “又回常州去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請你的舅舅舅妈来吃咱们的喜酒。” “我的嫁妆還在他们手上,和他们還要一场官司要打呢,难道我不去讨回?再說,要我什么都沒有就嫁到你们家,你的父母哥嫂能答应嚜。” 邱纶毫不在意,“這有什么?我們邱家還会缺你那笔嫁妆?我要娶你這個人,又不是娶你那些东西。我看也不要麻烦了,你那双舅舅舅妈,比猴還精,你就算真和他们打官司,胜算也不大,何苦這样费事去奔波?你要是怕沒個体己钱傍身,也简单,等過了门,我找我娘要一笔,偷偷给你,就当做你从娘家带去的。” 這话他先前也說過,那是妙真只当他說笑。此刻這样近地看他轻松快意的神色,觉得他這個人简直豪爽得過分,完全把過日子当做一场游戏,所以挥金如土。可這份豪迈又是慷他人之慨,他身上并沒有一样是他自己挣来的。要做他的妻室,不免有点慌张。 她敛起两弯眉黛,瞟着他别开脸,“那可不成,要你父母的钱来充作我的嫁妆,愈发叫人瞧不起。他们就算答应,也不過是因为宠溺你。我拿着這份财产,岂不心慌?” 邱纶坐近了些,两手挠着她咯吱窝下的痒肉,“要做夫妻的人,怎么你啊我的生分起来了?我父母宠溺我,难道你還会吃亏不成?” 妙真笑倒在他怀裡,“道理不是這样讲的嘛。总之我要回常州去一趟,讨不讨得回来,也要去讨。這样沒声沒息的算了,岂不是叫人觉得我软弱可欺?不要再挠了,我要生气了!” 她笑得脸上红扑扑,眼睛裡泛着点水汽,就倒在邱纶腿上,仰面嗔看着他。把邱纶看得六魂无主,什么都可答应,“好好好,等咱们的事情定下来,就去。” 后面的尾音,陷在她的口裡,不顾大白天光的,放下帐子就摁着妙真厮混起来。 下晌起来,商量好十五那日往邱家去。花信知道這消息,想着事情至此,也算八九不离十了。仿佛连她的终身有了個好的着落,因此比妙真還显得高兴,离日子還有好几天,就急着要为妙真拣选衣裳头面。 严癞头成日往她屋裡端饭,這日看见她下了床梳妆起来,忙去搀她,“你不好生养着,又下来逛什么?你脚背上的皮肉還沒长好。” 花信忙把一條胳膊抽出来,自己走到一张八仙桌旁坐着。走路的姿势,還有些显得怪异。 她看了下案盘裡的早饭,是一碗稀饭并一盘糟鸭舌,一盘五香肺片,不像是老五叔媳妇做的早饭。因问他:“你在外头买的?” 严癞殷殷勤勤地捧上一双箸儿,满脸堆着笑,“你昨日說老五叔媳妇烧来烧去就那几样,吃得烦了,我今天就往街上酒楼裡去买了两样来。不知可不可口,你先吃吃看。” 他几個指头只捏住箸儿中间,因为先前有過沒留心,不管握住哪裡就递给她。遭她很嫌了一回說:“你那手脏兮兮的,指甲缝裡黑魆魆的,摸着前头,還叫我怎么吃得下?” 所以這几回,他刻意找了根竹签子,把指甲缝挑了挑。也挑不白了,裡头不是泥,是常年烟熏火燎熏出来的颜色。只好在行动上分外留心。 花信接過箸儿来,尝了下,很是可口,却仍不给他好脸色,“你杵在這裡做什么?你自去吃你的早饭啊。” 严癞头把后脑子抓抓,讪笑着,“我吃過了。你有沒有衣裳要洗,我今日洗衣裳。” 原本這些活计都是花信在做,自打他這次回来,见花信有伤,就把她的差事一并都接過去做。花信益发鄙夷他了,心想洗衣裳這样女人家做的事他也肯做,真不是個有尊严的男人。 但另一方面,她也享受他的好处。便提着箸儿把那龙门架上搭着的几件衣裳指一指,“那裡,都是要洗的。” 他就去取了来,搭在肩头,嗅见一阵迷离香气,简直神魂颠倒,乐呵呵地往外去洗。 可巧良恭由屋裡出来,看见他人高马大的身量蹲在井前洗衣裳,觉得十分好笑,走来调侃他两句,“叫你劈柴担水,又沒叫你做這些活计,你如此殷勤做什么?不见得人家就肯记你的好。” 严癞头拔起身来,反调侃他,“我的殷勤哪及你呢?兄弟,要說肯为女人委曲求全,你是這個。”說着竖起大拇指向他比了比。 良恭心内发讪,脸上白起来,“你几时见得?” 严癞头望着他笑,“对,我知道,你在這裡是为了赚钱。哎呀,天底下竟還有這赔本的差事,为了给個不相干的老妈妈料理丧事,倒搭进去十几两,啧啧……” 良恭见他摇着脑袋奚落自己,恨得咬牙。却是也是說笑,全沒奈何,拔腿要走。严癞头拽住他问:“哪裡去?” “回家去一趟。” 因与妙真商议下要回常州,自然该回去告诉他姑妈一声。這一路上都在脑子裡编谎,他姑妈一向不赞成他给人家兢兢业业地做下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早超過了一個下人的本分,怕连他姑妈也看他不起。所以绸缪了一番說辞,好向他姑妈交代。 甫进院门,撞上良姑妈正要往馆子裡去,看见他回来就问:“你這些日子都是在那王相公家?怎么一幅画這样久画不完?” 良恭趁势說:“那王相公与我投缘,留我多住了两日。他還对我說起,要我同他一路往南京去,想把引荐给南京高淳县的县令苏大人。這位大人极爱丹青,想引我做他一個门内相公。” 良姑妈听见這天大的好事,哪有不依的,忙答应,“那這南京倒很可去得!做了县令的门下相公,少不得认得些贵人,于你的前程只有好处,沒有坏处。你只管去,我如今身子好了许多,不要惦念我,只管去立你一番事业。来日出息了,我脸上也很有光。” 說着就急急忙走到院门上,又回头嘱咐,“你几时走好歹要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把行李打点好。” 良恭应了一声,望着她慌忙的背影,身形浮肿了,头发也花白。他心裡很有些不好受,就在院子裡巡查一圈,把坏了的家具器皿能修的都搬出来修了一遍,把裡裡外外扫洗了一番。 做完這些琐碎家务,又往他姑妈的铺上搁下二十两银子,才往九裡巷回去。 第68章 天地浮萍 (十五) 九裡巷那宅子沐浴在日暮中, 青瓦错落,掩着几处绿阴阴的树梢。良恭隔得老远举头去看时,觉得那一片片不清不楚的屋顶在鸡蛋红的夕阳中,十分荒诞和吊诡。 荒诞的是, 不知這裡到底是谁的家, 白白耽误住他。而吊诡的是,他明明晓得是耽误, 又一次次的钻到這裡来。也许這裡有個摄魂符, 把他的魂儿牵着, 任他天高水远也绕不出去。 敲门踅入, 就听见内院裡嘻嘻哈哈的笑声, 严癞头在井前打水抹他那颗光秃秃的头。他走過去问:“裡头在高兴什么?” 严癞头带着同情看他一眼, “下晌邱三爷和姑娘出去, 买了些东西回来,正在裡头看东西呢。好像還给姑娘置办了几身行头,是为打扮得庄重些,后日好去邱家拜见他们家太太。” 良恭吊起眉来, “见邱家太太?为什么?” “還能为什么?为他们俩的婚事呗。我听花信說的, 邱家太太听见些大姑娘不好的传闻,想亲自见见她,看看她是不是果然如传闻中說的那样。” “什么传闻?” “我怎么知道?”严癞头把帕子丢在盆裡,怅惘地吁着气,“她心情好才肯对我多說两句, 我要问, 她又不說了。” 想来也不是些什么好话, 不過邱家太太要亲见妙真,就是不大相信那些闲话的意思。良恭想来, 看来妙真和邱纶的婚事,像是還有些可能性。他不大能高兴得起来,只回了屋子,倒头就睡。 不想還沒睡着,就听见花信在外头喊:“良恭,姑娘叫你去,有事吩咐!” 良恭只得又爬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子呆,才拖拖懒懒地往内院进去。看见外间桌上堆放着许多东西,一定是邱纶的手笔。妙真自瞿尧卷跑了她的银子后,近来很是晓得省检了,不肯乱买东西。只是邱纶仍是哪這性情不改,走到铺子裡,只要人家肯奉承几句,便不管用得上用不上,都要买些回来。 二人一回来,邱纶就在碧纱橱外催着妙真试那几件现办的成衣。也是前脚刚踅进卧房,看见妙真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短衫,灰色罗裙,头上插着根红玛瑙珠嵌的银簪子,便爱得說不出话来。 妙真身上热,原想隔会再试,经不住他摧,连换了几身,愈发热。脸上有些不耐烦,“這身又怎样呢?” “就這身,我娘见了一定喜歡,再配上咱们才刚买的那只绿宝石分心。” 她走到穿衣镜前,想起那只绿宝石分心她本不喜歡,是邱纶执意要买,更暗暗不高兴,“我不戴那個,還是孝中就穿红着绿的?”邱纶沒好劝,她继而淡淡埋怨起来,“早說了我不能戴的,你却搁不住人家奉承几句好话,非要买。买来也是白放在那裡,简直是虚耗银子。” 邱纶就笑,“我愿意为你虚耗银子。” 妙真此刻听见這话,非但沒有感动,反有些罪孽深重的感觉。就在穿衣镜裡瞟他一眼,咕噜了一句,“我可不要你为我浪费钱。” 良恭恰悄沒声息地在碧纱橱外听见他们說這些话,先不进去,等他二人不說了,才提着脚锵然踅入。看见妙真眼睛止不住一亮,把心裡那股暗淡的消沉也照亮了一瞬,便打起精神进去问:“什么事叫我?” 听见是他的声音,妙真忙从穿衣镜前回首,诧异了一下,暗暗把花信瞅一眼。她原是吩咐花信去叫严癞头的,谁知花信不想和严癞头過多交涉,却把他叫来了。 她又不好吩咐了,缄默了须臾。 還是邱纶歪在榻上道:“你后日去街上雇一辆好的马车,要好的,不要那起破破烂烂的。叫来這裡候着,等我家二嫂過来,就跟着姑娘与我二嫂一道往我家中去。我后日一早要先回去预备筵席,否则也用不着你们,我就陪着她们一齐過去了。” 他啃着個桃,說话咂舌有声,良恭一双冷眼瞅着,恨不能把他手裡半個桃塞进他嘴裡。他心裡盘算着,迟早要找时候狠揍他一顿,方能出他胸中一口怨气。 邱纶不见他不搭腔,眼皮掀起来,望着他冷笑,“怎么,姑爷我支使不动你?” 良恭咬得腮角硬一硬,妙真看见,忙插进话来,“叫宁祥去好了。” “我去。”良恭丢下這话,就走了。 怄得邱纶握桃那只手直点着碧纱橱外头,"看看這沒王法的奴才,回头咱们成了亲就赶他走,留在眼前也是添气。" 妙真只做沒听见,良恭的去留是不由她的,全看他自己。她哪裡還好意思多去左右他一句? 隔会邱纶见屋裡人都散了,便搽净了手,端正着嘱咐起妙真,“明日见着我娘,她问你别的都不打紧,唯有一样,她要问你的病,你可千万要說你沒病。你不知道,我大嫂前些日子叫了老五叔她媳妇去问了几句,就在我娘跟前添油加醋說了一堆你的不好,你可别认。” 妙真听着笑了一下,“你前头說你娘听见人說我的闲话,原来就是你家大嫂?” “我大嫂那個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嗨,首要還是因为她见我大哥忙得不可开交,我四处闲着,却還不少钱花,她气不過。倒不是冲你,是我冲我。” 妙真略一思索,垂了下眼皮,“可我的确是有病,就是今日好了,保不齐哪日又犯。今日能哄得瞒得過你家裡,明日成了亲,日日在一处,又如何瞒過?” 邱纶笑着一挥手,“事急从权嚜,你先把眼前混過去再說,往后的事往后再打算,此刻先不要去管它。” 她還有些犹豫,迟迟不吱声。 邱纶知道她有些骄傲,叫她撒這种慌,对她的自尊有些伤害。便急忙搂着她摇一摇,“你听见了么?好好的应了我這话,难道你不想咱们两厮守终生?” 妙真慢慢笑出来,他当她应了,忙着高兴,沒察觉她那笑其实是有些不由衷的。 隔日良恭往街上雇了辆马车来,到巷裡看见邱二奶奶的马车也早到了,有几個家丁在门上等候。良恭不跟着去,只往妙真屋裡去回话。进去看见個华贵的妇人正并妙真坐在椅上交谈。 想必就是那邱二奶奶,娉娉婷婷的身段,钗光夺目,衣裳鲜亮。良恭先向她作揖行礼,再转向妙真說:“马车已雇来了,在外头等着。” 妙真点点头,他就打拱出去。那二奶奶因见良恭相貌不凡,气度也似寻常小的,有些怠惰散漫的神色,却不讨厌。又看妙真,见她一身清素装裹,头上只戴了两只压鬓银簪,面容清丽,神色可爱。心内想,真是有這样的主子,就合该有這样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