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二天:埡口

作者:行者如歌
半夜,營地起風了,吹着外帳噼啪作響。

  有馬匹還不肯睡,打着響鼻圍在帳篷旁邊喫草。那咀嚼的聲音離得近的時候,彷彿巨大的馬頭就貼在帳篷邊上。

  寧筱曦昏昏欲睡,卻又半夢半醒。

  帳篷外,有遠處的溪流聲,也有近處不知道哪頂帳篷裏傳出來的鼾聲。

  她奇怪地想起了自己這輩子的第一個露營之夜。

  那一夜,她睡得特別香甜。

  寧筱曦突然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什麼。

  那晚她睡得沉,是因爲內心徹底的放鬆和感到了百分之百的安寧。

  現在想想,當初的自己真是無知者無畏,被江離一忽悠,就購買了裝備,踏上了行程。她從來沒想過,一路上,她會經歷那麼多的溝壑,邁過那麼多條溪流,爬上那麼陡峭的山坡和埡口,看到那麼多風景。

  那時,她其實不敢承認自己是害怕和恐慌的吧。

  因爲她早就習慣了,把這些情緒通通地隱藏在內心深處。好像只要不去面對,那些脆弱就不存在,她就可以無所不能地堅持下去。

  然而夜幕降臨的半夜時分,那些恐慌會像夜行動物一樣地,出沒掠食,所以,在b市的睡夢中,她常會焦慮得睡不踏實。

  但她從來沒想到過,在惶恐無助的夜半時分,她所需要的,只不過是一把溫柔醇厚的嗓音,對她說一句:“沒事,睡吧”。

  不需要再多了,只這一句,就可以讓她酣眠到天明。

  原來她對鄒峯的陷落和動心,並非毫無原因。

  原來,早在她清醒之前,那一聲暗夜中溫柔的慰藉,就已經恰到好處地安撫了藏在她靈魂深處角落裏的,那個膽怯的惶惑無助的小女孩。

  寧筱曦翻過身想,可惜今時今夜,再也不會有一個聲音出現了吧。

  帳篷邊喫草的的馬匹好像終於啃禿了這一塊草坪,哆哆哆地走去了旁邊。

  隔壁的某個帳篷突然有了動靜。

  一陣悉悉索索地翻動之後,一個女人的聲音於寂靜的暗夜中赫然響起:“啊呀!帳篷外有馬!你起來去看一看!”

  另一個老成的男聲說:“哪兒有馬?這都是你的癔症!看什麼看?趕緊睡覺!”

  寧筱曦知道這是什麼人在說話。

  下午紮營的時候,來了這兩個人,沒有參團,單獨地僱了藏族嚮導和馬匹的。

  男的看着六、七十歲,女的看着五十多。不像夫妻,也不像情侶。看那架勢,像是才認識不多久的驢友。

  可是倆人卻只有一頂帳篷。

  寧筱曦瞥了一眼,本沒當回事。

  但那位七十多的老男人卻偏偏在她旁邊停下了,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不客氣地把自己的帳篷袋扔在了寧筱曦剛剛鋪好的內帳的一角上,趾高氣昂又心安理得地說:“你,往旁邊讓讓。”

  寧筱曦就呆了。

  老大爺神氣地一昂頭:“我年紀這麼大了,你,讓一下。”

  寧筱曦微微一笑,客氣地開口了:“大爺,這地方不講究論資排輩,講究的是先來後到。”

  老大爺看出了寧筱曦寸土不讓的堅定,拿出了一副老幹部的派頭:“小姑娘,你怎麼不知道尊重人吶?你知道我退休前是幹什麼的嗎?我是c省……”

  寧筱曦就氣樂了。

  這一看就是個老白,他還不知道,進入山野結界的一剎那,紅塵俗世裏的一切都已經被結界碾得灰飛煙滅了。

  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都活在他是誰誰誰的假象裏。其實呢?離開那個社會身份,他就是個傻逼!

  於是寧筱曦挺直了脊樑骨,笑着說:“大爺,您是誰都不好使。這片景色是所有人的,這塊地兒也是所有人的,景色從哪裏看都一樣,外面河灘上那麼大,不是人多的地點就一定是最好的地方。您這麼大歲數了,看開點兒,實在不必委屈自己跟我們擠着。”

  c省幹部老大爺被噎得夠嗆。

  寧筱曦彎下腰,一把扯開了他壓在自己內帳上的帳篷袋,扔到了一邊。

  鄒峯說的對,對待傻逼就要用最直接的方法——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傻逼,也讓他知道,在別人眼裏看來他就是個傻逼。

  寧筱曦突然發現,她現在對待這些人,自然而然地該懟就懟,已經毫無心理壓力,成了第一反應了。

  現在可好,大半夜的,這位老大爺和自己人槓上了。

  同行的老阿姨看他推三阻四地不肯起來,估計也是無計可施。

  只這位阿姨的反應也很出乎寧筱曦意料,她竟然隔着帳篷直接高聲轟起了馬來:“走開!籲!走開!”

  這幾聲轟趕牲畜的喝叫,在絕對黑暗和絕對寂靜的野外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突兀和響亮,傳出去了很遠。

  她這一籲不要緊,已經放鬆即將入睡的寧筱曦反倒緊張起來了。

  馬匹半夜安詳地補充糧草,本來是再自然不過的本能,可是突如其來的喊叫和轟趕,難保馬匹不會受驚踩踏。

  這裏都是低矮的帳篷,怎麼可能抵得住受驚馬匹的衝擊突襲!

  就在這時,一道柔和的亮光突然自黑暗中慢慢浮現。有腳步聲快速地接近,停在了那兩人的帳篷旁邊。

  寧筱曦想,還好,巡查營地的領隊及時趕到了,不然她就要出面去阻止了。

  果然,她很快聽到一個壓低了的模糊的聲音低沉地喝住了老阿姨,然後便是有人牽着馬匹離開的聲音。

  寧筱曦本來還有着些許睡意,但不知爲什麼突然清醒了,甚至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從睡袋裏坐了起來。

  因爲,那聲音……實在太熟悉了。

  彷彿是長久的思念形成的幻覺,成了真。

  她迅速地拉開睡袋,穿上外衣,鑽出了帳篷。

  然而,荒野中,除了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沒有頭燈的光亮,沒有人影,甚至沒有喫草的馬匹。

  空空蕩蕩,蒼蒼茫茫。

  暗夜中,唯餘溪水依然在歡快地歌唱。

  風吹亂了她的髮絲,撲面而來,遮擋了雙眼。

  寧筱曦裹緊了身上的衝鋒衣,低下頭,自嘲地笑了。

  早上,天矇矇亮,寧筱曦就爬起來收睡袋了。團隊裏的其他人都睡在了石頭屋裏,她得提前起來做行前準備。

  爬出帳篷時,陽光已經綻放開了。天空湛藍,白雲飄蕩,霧氣退散,遠處的炊事帳裏飄來了炊煙。

  看起來又是美好的一天。

  寧筱曦拿着洗漱用品走去溪邊,蹲下來洗漱前,她先深吸了口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懶腰才伸出去,她整個人就僵住了。

  溪水的對面是一片開闊而空曠的草原。觸目所及的遠方,則是連綿的日烏切山巒。

  此時此刻,陽光映照的空地上,一公里開外,有一個揹着重裝包正在遠去的孤獨的背影:藍色的領隊級衝鋒衣,ospery反重力系統蒼穹包,和長長地筆直的裹在黑色速幹褲中的雙腿。

  他走得彷彿漫不經心,每一步都邁得輕鬆而悠閒,但只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已經穿過了那寬廣的草甸,消失在了山坡腳下的樹叢背後。

  寧筱曦看呆了,用力地眨眼,以爲自己的眼睛出現了幻覺。

  旁邊突然有個人湊了過來:“你看啥吶?”

  寧筱曦回頭一看,是echo。她也起了,過來洗漱。

  她順着寧筱曦的目光看出去,一下子就看到了遠處,有一個已經穿過樹叢重新出現在山坡上的身影。此刻這身影,已經小如螞蟻了。

  “哦喲!重裝哥!”echo叫:“他昨天晚上也在這片營地裏嗎?怎麼這麼早就出發了呀?”

  寧筱曦刷地回過頭來,看着echo:“那個就是你們說的重裝哥?”

  echo笑:“是啊。他昨天也是這一身,很好認的。昨天午飯,我們到兩岔河營地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小賣部前面休息。後來你們領隊到的時候,他就出發了。他說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因爲線路太成熟了,他走過一遍。對他來說,這次跟逛公園差不多……”

  寧筱曦飛快地打斷了echo:“你有他照片嗎?給我看看。”

  echo差點被這個問題嗆到,愣了一下,纔不好意思地說:“有是有,不過,就是一個側影……偷拍的。主要是,這哥們兒太帥了,不是那種小鮮肉的帥,就,特別爺們兒那種……”

  說着一邊低頭拿出手機,劃拉了半天,才點開一張給寧筱曦。

  漫天散射的陽光下,燦爛到發白的河谷背景中,一個脊背挺拔的男人,微微低着頭,正舉起左手把魔術頭巾拉到高挺的鼻樑上。

  逆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但是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寬大的羽毛銀色戒指。

  在陽光下,泛着歲月獨有的光芒。

  整整一個上午的頭半段,寧筱曦都走得心浮氣躁。

  她想不明白。既然鄒峯來了,爲什麼要獨自一個人走在前面?

  難道,他是在躲着她嗎?

  若果真如此,他又爲什麼要來呢?

  來了,卻又不現身,躲在暗處,若即若離,這是想故意的,成心的讓她不好過?

  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昨天吳凡的怪異和陸翔宇的怨憤。

  所以他們都知道他來了是嗎?合着他們一起就瞞着她寧筱曦一個人是嗎?!

  這幫大男人,一個個三十多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吶!

  寧筱曦氣哼哼地走過草地,走上山坡,走上泥濘的碎石地,一直走到了一個巨大的平臺上,才暫時從那種氣悶的感覺裏擺脫出來。

  倒不是她想開了,而是,登上高臺的一剎那,一個巨大的冰川湖毫無徵兆地撞入了她的眼底和心裏。

  高原上的海子,總和平原上的湖泊不一樣。

  因爲它們往往有雪山相伴,因爲它們總是瓦藍而純粹,也因爲,它們通常都孤寂的陷落在與世隔絕的靜謐世界裏。

  這片冰湖,也是如此。

  在日烏切雪山的巍峨身姿前,美得婀娜而澄澈。

  寧筱曦地在平臺上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echo和有絲都已經等不及,離開她先去爬埡口了。

  起身的時候,寧筱曦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

  好吧,他既然決定了孤獨地走下去,那麼她,也應該徹底地放開手了。

  她不能再這樣子,一個人,留在原地。

  從平臺上出發,再度爬上一個大陡坡,面前是一片開闊的高地。

  高地的盡頭,隱隱已經可以看見飄揚在空中的風馬旗。

  黑色的埡口絕壁,就如《冰與火之歌》的北境高牆一樣,佇立在世界的盡頭。

  寧筱曦原地休整了片刻,緊了緊自己身上的日包,擡腿向前繼續邁進。

  她知道她已經落在後隊了。

  高反的cfo,今天全程騎馬,早走得不見蹤影。

  剛纔她在平臺上看着那面湖泊沉思的時候,陸翔宇幾個人也陸陸續續地超過了她。

  可是她,一點都不着急。

  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她對走在遙遠前方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在意。

  是的,不在意了。

  他的腳步那麼疾,若他不想停下來,她也不想爲了遷就他的腳步打亂自己的頻率。

  寧筱曦低頭笑着,她怎麼忘記了吶,徒步和人生,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情。表面上看起來有那麼多同路人,可其實,每個人都在走着自己的道路。

  如果不是太愛了,誰會停下來等着另一個?

  如果不是太想在一起,誰又會真的說出那樣一句話——去哪裏不重要,重要的是與誰一起去。

  可是,寧筱曦笑着笑着,眼裏就有了淚意。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一滴一滴地砸進了腳下那高原上黑色的泥土裏。

  但她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因爲埡口就在前面。她若停下了,這輩子都翻不過去了。

  日烏切埡口的陡峭程度甚至比梅里還恐怖,這一次,寧筱曦的最後幾步,真的是手腳並用爬上去的。

  最後一步,堪堪差了一口氣,寧筱曦腳下一滑,手就沒有攀住眼中看準的那塊石頭。

  有那麼一秒鐘,她覺得自己就像那次上碎石坡一樣,要撲地摔倒來個狗啃泥了。可就在她失去平衡的一剎那,一隻大手從上面伸下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狠狠地一帶,她就像只兔子一樣被拎上埡口。

  腳還沒站穩,寧筱曦的整個人就已經被直接攏進了一個堅實的胸膛,臉一下子撞上了衝鋒衣上的拉鎖。

  一個聲音貼在她的頭頂上,揶揄而溫暖地嘆息着:“個兒不高,心還挺大。”

  “不知道應該分兩步上麼?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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