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二夜:童年

作者:行者如歌
整個下午,寧筱曦都走得很沉默。

  下午的路很輕鬆,除了一開始下埡口的時候是一段陡峭的下降,剩下的9公里都是沿着漫長的山腰橫切路線。

  下埡口的時候,寧筱曦是自己出溜下去的。

  鄒峯也沒有刻意伸手來牽她,他只是安靜地走在她前面幾步,留給她一個穩妥的背影。

  到了橫切路線的開端,有一個巨大的平臺區。寧筱曦找了角落坐下來,慢吞吞地喫路餐。

  鄒峯好像知道她不想聊天,也不想搭理他,就識趣地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坐下來喝水。

  然後,就是那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的九公里。

  翻過了日烏切埡口,是一條開闊的山谷,徒步的馬道鑲嵌在平緩的山坡上,山坡下是一條寬闊的平緩的河流。河谷對面,就是整齊列隊的貢嘎羣峯。幾座雪白的山巒一字排開,分別是勒多曼因,朗多曼因,達多曼因和中山峯四座雪山。

  而貢嘎主峯,依然躲在這四座雪山的背後,不見蹤影。

  與梅里的溫柔敦厚不一樣,貢嘎羣峯陡峭而冷硬,線條利落乾脆,如幾把尖刀指向蔚藍的天空。

  空中,沒有一絲雲。

  山谷中,似乎也沒有一縷風。

  空氣靜謐而安寧。

  天地空曠而寂靜。

  只有兩個人,一個前,一個後,在這片空無人煙的道路上,結伴而行。

  寧筱曦按照自己的步頻慢慢地走着。

  鄒峯則走得時快時慢。

  難走一點的路段,他就在寧筱曦前面十幾米遠。

  好走的地方,他會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在轉角處消失了蹤影。

  然而,每一次,寧筱曦轉過彎道,都會看到他,坐在道旁休息。

  有時,嘴裏叼着一根草,有時,手上玩着一根橡皮筋,有時只是默默地看着河谷發呆。

  明亮而囂張的陽光閃爍着在他的鼻樑和薄脣間,那雙棒球帽檐下的眼睛,陷入在陰影裏,顯得格外幽邃黑亮。

  寧筱曦看他一眼,就垂下了睫毛。

  鄒峯就這樣,若即若離地,一直陪着她。唯一一次靠近,是馬幫經過的時候。

  清越的馱鈴的聲音,在空曠的河谷中可以傳的很遠很遠。馬幫接近的時候,鄒峯就停下了腳步,轉身邁着大步,飛快而又堅定地走回到了寧筱曦的面前。

  頭馬到了。

  他沉默地拉住寧筱曦的手腕把她拽上了狹窄馬道旁的斜坡,然後一側身,擋在馬匹經過的那一側,將她護在了自己的懷裏。

  他的位置低一些,她的位置高一些。所以,寧筱曦的臉,正好湊到了他的肩膀上。

  好近啊。

  她的臉頰邊就是他的下頜,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聞得到他的呼吸,看得清他喉結的細微滑動,甚至,能猜到,他正低垂着眼睛,用目光一寸寸地吞喫着她的睫毛,鼻子和嘴脣。

  她好想立刻伸出手去,就這麼抱住他緊實的腰,把臉靠在他的堅定的肩膀上。

  寧筱曦想,如果,如果他現在就伸出手來,再一次把她攏進懷裏,她不會像剛纔在埡口上那樣,狠狠地立刻把他推開了。

  鼻子,酸酸的。

  她垂下頭,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

  她其實,只想等他說一句什麼吧,說一句話,能讓她真地原諒他,也說服她自己。

  可是,這一次,鄒峯沒有抱她。馬幫一走過去,他就鬆開了握着她手腕的手,低聲說:“走吧。”

  寧筱曦垂首點點頭。

  下午五點,兩個人終於到達了營地。

  這也是最後一晚的露營了。

  隊裏其他人,看見鄒峯,都沒有一點喫驚的樣子。就連老妖都只是跟鄒峯點了個頭,就自顧自地忙去了。

  鄒峯幫着寧筱曦紮了帳篷。

  這片營地又是斜的,而且佈滿碎石,碎石上只覆蓋了一層薄土,地釘很難插。寧筱曦自己是插不進去的,所以她不客氣也不推拒,就垂着手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

  他的肩背,溫暖而有力,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牽動一根肌肉,展示着男人那種最原始的力量,就像悠閒覓食的豹子身上蘊含着的那種力量。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寧筱曦微微轉了下身,擡頭去看河谷對面的雪山。

  她咬了咬嘴脣,心裏恨恨地埋怨自己的不爭氣:她是不是失心瘋了?她是不是這輩子都不能拒絕這個人的吸引力了?她是不是一定必須得栽在這個男人手上一次,自己才能甘心啊?!

  搞好了最後一根地釘,鄒峯站起來,拍了拍手,輕聲說:“好了。”

  寧筱曦擡頭看看他,又看了看周圍,終於遲疑地開口了:“你……扎哪裏?”

  鄒峯看着自己的手,眼裏是流動的光,他笑了:“我和老妖他們住大帳。”

  說完,他從地上拎起自己的重裝包,轉身走了。

  晚飯之後,所有人都齊聚在休息帳裏,圍爐而坐,鄒峯給大家煮了咖啡,開啓了這一天的話題:你生命中對你影響最大的一個人。

  陸翔宇講了他的一個導師。

  吳凡講的就是陸翔宇。

  然後,輪到了鄒峯。

  噼啪作響的竈火聲中,鄒峯放鬆的神情在混沌的帳篷裏看起來彷彿籠着一層霧,他凝視着火光,聲音低沉而溫暖:“我生命裏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是我奶奶。”

  他輕吸一口氣,語氣平和得彷彿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奶奶出生於一箇中醫世家,她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國學教育,自己也是個老中醫。”

  “我的父母是搞科研工作的。他們都是清華無線電系畢業的。博士畢業以後,他倆就參與了貴州天眼500米球面射電望遠鏡的籌建工作。”

  “那個球面射電望遠鏡,從南仁東教授的一個個人理想,到最終落成,花了30多年的時間,其中,光選址就用了十二年。”

  “因爲必須遠離人類生活無線電的干擾,所以有整整十年,我的父母都幾乎駐紮在貴州的大山裏,跟着南仁東教授跋山涉水,籌備項目,四處尋找適合建造天眼望遠鏡的地點。”

  “所以上小學前,我有一兩年就跟着我爸媽待在貴州,其實一直到上中學之前,每個暑假,我幾乎都是在大山裏度過的。”

  “而這十年裏,在b市照顧我的起居和學習的是我奶奶。”

  “隔輩親這件事,在我奶奶那裏根本不存在的。”

  “她對我一點都不溺愛,有的時候,甚至還有點嚴厲。上小學前,我爸媽把我送回奶奶身邊,那時我性子已經養的野了。爲了讓我收心,她就嚴格培養我的生活自理能力,還天天塞給我很多課外書。”

  “那些書,說來挺好笑的,大部分,都是傳統的四書五經和詩詞歌賦。她說,其他的知識,學校都能教。教我做人的道理,纔是她的責任。”

  “所以我從小就很獨立。別的小朋友還需要父母照顧的時候,我就自己鋪牀疊被,穿衣喫飯,冷了餓了,都自己照顧自己。當然,偶爾玩瘋了,也會忘了。我奶奶其實也心疼,但她除了給我加衣添飯,從來不會替我拿主意。”

  寧筱曦緩緩擡起眼,看着火光中,鄒峯悠遠而回憶的神情。

  難怪他總是把自己照顧得那麼周全,再忙再累,都能把自己拾掇得紋絲不亂。

  難怪他不需要別人的陪伴,也對任何人都沒有依賴。

  難怪,他在山裏是那麼地自如和自在,彷彿能與大山融爲一體。

  ——唯有山野纔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鄉,童年的歸屬之地吧。

  鄒峯停頓了片刻,好像陷在自己的回憶裏,過了一會兒,才又慢慢地開口:“我上初三的時候,父母在山裏,因爲意外,突然去世了。那一段時間,我變得特別叛逆。除了勉強保持一個還算可以的學習成績,其他的心思都不知道花哪去了。”

  “好在,我最後還是幸運地吊着末尾,考上了一所市重點中學,但整個高一,我都沒怎麼好好學習。天天跟着初中時候認識的一幫校外小痞子胡混。”

  “甚至有一天喝多了酒,大半夜的幾個人想打檯球,我們就撬了一個檯球廳的門,把人家的檯球桌給偷走了。”

  “那時候也是傻,那麼大一臺球桌子,偷了也沒地方擱,所以我們推了半道,又給送回去了。”

  除了寧筱曦,大家都笑了,連鄒峯自己都樂了:“類似這樣無聊的事兒,我還幹過好多。”

  “那會兒,老師找家長,我就說,我沒家長。老師你也別煩我奶奶,她也管不了我。”

  寧筱曦擡起頭怔怔地看着鄒峯。

  鄒峯的那一句簡簡單單的“我沒家長”,像一把刀一樣,攪擰着她的腸胃。那種鈍痛,讓人骨頭髮冷,緊張想吐,卻沒法說出來。

  難怪,陸翔宇說,鄒峯沒有家人了。

  沒有家人是什麼感覺?從別人嘴裏吐出來,都是輕飄飄的。

  可是寧筱曦懂這種感覺。

  在父母離婚的那一天,她的感覺就是,她沒有家了,她只有媽媽。

  但那,不是家……那只是相依爲命的兩個人,努力在風浪中抓緊彼此的手,不要分散。

  可,鄒峯,連一隻能抓住的手,都沒有。

  她從來不知道,這麼優秀而自律的鄒峯,竟然有着這樣坎坷的少年時代。

  誰能看得出來呢?現在的他,是這麼的強大和冷靜。怎麼可能想象的出來,他也有過那樣年少癲狂的年紀。

  她一直以爲,他在少年時期也像現在一樣,是個穿着白襯衫的,俊朗而成績優異的校園偶像,每天打打籃球,汗淋漓的溼着頭髮,是所有女孩子留在少女時期的夢想。

  誰能想到,他的青春期,竟然充滿了混亂和慌張。

  這一刻,寧筱曦發現,自己好希望能早點遇見他啊。是不是早一點遇到他,她就可以陪着他一起長大?

  “我奶奶也是真的不管我,隨我自己去。她只給我定了兩條規矩。”鄒峯的臉上浮起溫柔的笑意,好像說的是其他人的往事:“她說:‘小峯,你的路都是靠自己走出來的。人生裏,萬事皆可嘗試,但只有兩種事,千萬不要做:一種是傷害自己的,一種是傷害別人的。”

  “她說,傷害自己是不智,傷害他人是不仁。一人一生中,做到仁,做到智,便已守住了做人的底線。除此之外,若再能做到信和義,就能有大成就大格局。其餘的,沒有大是大非。’”

  鄒峯垂頭笑了笑:“那個時候,覺得老太太說的太簡單了。但年紀越大,越明白,她說的這幾個字,真地都做到是多難。”

  “我爸和我媽,因爲意外,死在了貴州的大山裏。老太太能不傷心嗎?她可能比我還傷心。可是她從來沒在我面前表現過一點兒難過。她只說,我爸,爲了自己熱愛的事業,死得其所。一個人一輩子,能堅持做一件自己熱愛的事情,做到死,那是大仁和大義,也是大智和大信,那是幸福,也是完滿……”

  “高二的時候,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叛逆毫無根據,這世界上,從來沒人傷害我,也沒有人拋棄我,犯渾的一直都是我自己。我的父母不是不愛我,他們只是忠孝難兩全。”

  “我奶奶說的那些話,和她表現出來的堅強,她對我父母的理解,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在我爸媽心裏,我也很寶貴。他們不是爲了一份工作自私地拋棄了我。父母生我教我,給了我他們能給的最好的,可他們,不止是我的爸媽,他們還是他們自己。我也是大人了,我也是我自己。”

  “說實話,不懂得這一點之前,我一直以爲,我對我爸媽毫無價值和意義。”

  “懂了他們心中的堅持的價值之後,我才接納了自己。”

  “所以我開始收心讀書,一步步地往前走。後來再遇到任何事,我都會不知不覺地按照老太太仁義智信這四個字要求自己。直到老太太后來去世了,我才後知後覺,從小到大,她自己一輩子都在踐行這四個字,也一直按照這四個字教養了我爸和我。”

  鄒峯說完這些話,並沒有擡頭,也沒有看任何人。

  但寧筱曦卻覺得帳篷裏的空氣憋悶而令人窒息。

  她不知道自己心裏爲什麼那麼難過,那麼艱澀,她只覺得,這一刻她不能再待在這個帳篷裏了。

  她刷地一下從自己的摺疊椅上站了起來,顧不上身邊衆人愕然的目光,立刻快速疾步地一撩帳門就走了出去。

  她的身後,鄒峯緩緩擡起眼,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平靜而清涼。

  但眼底,是靜水深流的掙扎和彷徨。

  是逐漸熄滅的期待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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