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得失
不管早先日子的此人造訪,以及平時偶爾的後院碰見,少女始終覺得此人摸不透看不破,但是院內的三位先生偏偏又對其神態恭敬至極。
少女有些疑惑好奇,歪着腦袋怔怔出神,見先生指到自己,連忙起身一彎腰,開口道:“君子所求,不借外力,小人所求,只憑己心。”
分明是回答講臺前先生所語,但少女卻是望着先生身旁另一位。
白嶽呵呵一笑,有些好奇,“何故?”
白靈望着那翩翩少年,再度開口:“君子所求,天經地義,直取其道,不會採用那些齷齪c無恥的下流行徑,光明正大,先立心,再立人,再立身。講究凡是從外界出發,己身在後,不會爲了一些自己的慾望而去獲取,堅守本心如竹,任由風吹雨打亦不會動搖本心,所故三本,本心c本人c本身。窺探本心從而堅定,知道自己本心後從而做人,而前兩者堅定後便是一個君子的爲人處世知之道,即是本身,此爲君子。”
講臺上白嶽聽的點頭不止,眼中流露一絲欣慰,以及一絲驕傲,輕輕摩挲手中驚堂木,卻並未敲響,點頭示意白靈繼續往下說。
白靈並未望向先生,對先生的點頭示意好似恍若未聞,只是望着翩翩少年。
少年依舊手持紙扇輕輕搖動,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笑着開口:“繼續。”
白靈眨了眨眼,輕輕點了點頭,“小人所求,不擇手段,欲先事而後人,往往行事舉止登不上大雅之堂,行徑百千種但卻皆是骯髒不可語的手段,凡事都從己身開始考慮,如何爭取最大化的利益,利於自己,而不卻考慮其他人,在這種眼中只有利益,並未人情,此爲小人。”
語罷。
講臺處少年搖扇舉動戛然而止,望着少女短暫失神,手中不再搖動的紙扇上,一個小字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少年心扉間洶涌波濤狂嘯,而他卻像那翩翩小舟在其間漂浮沉蕩。
通讀萬書又如何,行走萬里又如何。
都說儒家君子,行事光明,在這謀劃中,我究竟扮演了君子還是小人?
恍惚片刻,少年回神,將手中紙扇啪的一聲關閉,然後重重敲在手中,有着絲絲怒氣,怒喝道:“亂我大道!”
身旁老人陡然一驚,大汗淋漓,雖不知少女如何惹得此人生氣,但是卻依舊畏懼不已,生怕少年一個不滿意就將少女罰禁,或是出手懲戒一番,小聲諾諾道:“簾師勿惱,學生定重重懲戒!”
然後一手指向不知所措的少女,滿是怒氣開口:“自今日起,罰你每日摘抄書文百遍!”
然後大手一揮,環視其餘衆人一圈,“莫求情,不然你們也是此下場!”
胡可舉手示意,就欲開口勸說一二,畢竟每日書文百遍實在是懲罰太過重了些,往往摘抄個遍後,便是小半刻鐘過去,就算書寫速度再快,每日百遍也太過苛刻,這無疑將少女與摘抄一事捆綁一起,自此每日須戰戰兢兢完成任務,無其他閒暇時間。
小心翼翼舉起的手慢慢收回,頭一次見着先生如此惱怒神色的胡可,一時之間也是不知如何,只能望着少女,眼神中透出一絲關懷。
少女咬着嘴脣,視線仍舊盯着講臺上的翩翩少年,眼中好奇仍有,但卻是怒意更甚,但當下卻是無法反駁,只能頹然輕輕嗯了一聲,好似認命。
白嶽見此情形,雖說有些不忍,但是爲了不惹簾師惱怒,便只能出此下策,有些無奈,他望向身旁少年,小心翼翼試探性詢問:“簾師你看?”
少年靜靜站立,臉上怒意已是漸隱,但仍舊有着一絲不快,對身旁人的詢問不置可否,恍若未聞。
白嶽見其不開口也不搭理,心間暗暗揣摩是否簾師惱怒更甚,懲罰力度還需加大,就欲再度加大懲罰力度,但轉頭望見少女緊咬嘴脣,泫然欲泣的要強模樣,又有些不忍,最後心間比對了一番後,正欲開口,卻被少年打斷。
少年惱怒不在於少女無心之言,而是在於自身大道,在此之前便是由於應道之舉,而導致境界跌落,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墮境,但少年在同境之中某種程度上可畏“無敵”,畢竟早先是領略過更高境界風采的人,無論心性以及眼界都是更爲開闊一些,雖說是少女的無心之言,但卻在某種程度上恰恰干擾到了少年自身的大道,與之相悖,原本就已是墮境,根基尚且不牢靠,差點就因爲這一句無心之言而一墮再墮,此生或許再無可能重新踏足原先境界,或者更上一頭,畢竟墮境這種事情,有一無二,連續跌落兩次便是再無重新開頭的根本,除非一些個氣運福運眷顧,纔有那萬中無一的一絲機會重新躋身原先境界,否則此生無望。但退一步說,達到了自身這般境界,就算無窮氣運加身也是無法重新躋身,只能是依靠己身,別無他法。
但是轉頭一想,少女其實也並無什麼過錯,要說過錯也只能是在這種時候撞上了自己,不討喜罷了。
心境已是慢慢恢復平靜,少年仔細想了片刻,擺了擺手,“罷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繼續吧。”
白嶽聞言,心間微微緊繃的心絃陡然放鬆,長呼一口氣後,面色肅穆繼續點起下一人,下方學童皆是順着老人的手指所向有些害怕,生怕引火燒身,成爲先生,或者說是那少年的泄怒之人,往往老人手指所指處,人人微微側身避過。
白嶽心間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笑的是這些人抖機靈,氣的是這些人忘記儒家門生的風骨,一味避之,一時之間手指在空中左右搖擺,最後停下。
“遲白芷,你來。”
遲白芷一襲白色學堂裝,正正經經端坐蒲團上,每當先生手指晃到自己,也並未學那其餘諸人側身,只是端坐,而當最後先生手指停留在自身身上時,少年卻是沒來由的感到一絲緊張。
遲白芷緩緩站起身子,彎腰施了一禮,腦海中閃過先前的所聞所見,以及一些個從書上汲取的道理,在腦海中微微組織措辭後,緩緩開口:“何爲君子,何爲小人,在學生看來,君子與大家所說一致,光明正大,直取其道,而小人卻是不擇手段,只爲自身謀福,前者人人皆知,後者卻是防不勝防”
在少年語氣停頓後,白嶽望了望身旁少年,見他面色平靜,並無再起怒意,而遲白芷所言也是一些個最基本的言語,並無任何可取驚豔之處,但轉頭想起上一次的兩人對答,有些好奇這個傢伙接下來的話語會不會有些意思,便開口說道:“接着說下去。”
遲白芷抿了抿嘴脣,有些猶豫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出口。
少年見他面露猶豫,好似直窺人心,開口道:“無妨。”
聞言,遲白芷微微思襯片刻,從先前的態度上來看,自小摸爬滾打在人堆里長大的少年,對識人識勢有着自己的獨一套,知曉此人身份應是大於先生,估計是那白馬書院大儒門下門生,又或者書香門第飽讀詩書的學問人,總之學問雖然有可能持平或者高低查不了太多,但是身份應是高出先生。
想了想便不再猶豫,開口道:“對於這些,學生心中所想如此,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都講究一個真假,就拿君子來說,君子往往是受人禮待和尊重,因爲他光明正大,不爲一些因素所擾,而這即是真君子,但是假君子又如何呢,假君子一樣爲人禮待和尊重,一樣光明正大,但是這些僅僅只是表面,他在意自己的顏面和道德,就算謀利也從這兩個方面出發和考慮,往往道貌岸然,雖說以借君子,但是卻依舊對道德規範有着敬畏之心。”
“而小人也分真假,真小人與君子一般,行的雖然是壞事,但是勝在坦蕩,讓人可以提防一二,而假小人卻是笑裏藏刀,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行着一些齷齪事,背後捅刀子,這兩者一個能夠是提防知曉,一個防不勝防,讓你捉磨不透。”
一起一落讓白靈稍微好受了一些,雖然不用受那個每日摘抄之罰,應該是暗自鬆了口氣,開心一些,但是少女卻依舊爲先前少年以及先生的惱怒有些委屈,此刻聽到少年的古怪言談,卻是轉頭望向後者,有些想知道他會繼續說些什麼。
靜靜站立的少年此刻將手中紙扇輕輕插在腰間,負手後立,對少年的一番言談有些感興趣,“接着說。”
遲白芷左顧右盼見衆人看着自己,有些臉紅,但卻依舊繼續說了下去,“若把君子和小人定上真假二字,那麼除了真君子外,假君子c真小人c假小人,這三者又該如何評判,究竟誰纔是最厭惡之人?”
此語落罷,學堂內沉靜片刻後,頓時掀起陣陣交談聲,人人側首相談,已抒己見。
“當然是假君子最爲厭惡,表面道德高掛,背地裏卻是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兒。”
“明明是真小人,雖然假君子行事不磊落,但是卻依舊對道德有着敬畏,不可能會逾越道德底線去行事,只能說是動用一些計謀。”
“是假小人!這種人我最可恨了,看不見摸不着的背後給你使絆子,這種人最應該厭惡!”
“應該是”
學堂內嘰嘰喳喳,胡可端坐蒲團上方,手中輕輕把弄那些個文房四寶,但雙耳卻是將學堂內四起的討論言談收入耳中,自己微微深思後,望了眼遲白芷,開口道:“假君子c真小人c假小人,這三者都是一丘之貉,只不過一個卻是展露在世人眼中,另外兩個卻是擅長隱忍,表面看不出大概,要說這三者那鍾最爲惹人厭煩,我想這三種應該都是如此。”
遲白芷見胡可望向自己,聽過他一番見解後,深以爲意點了點一笑。
白嶽在講臺處輕輕思索,最後嫌學堂內實在太過吵鬧,便手持驚堂木中重重一拍桌面,“安靜!”
頓時學堂內聒噪聲戛然而止,但是下方依舊有些人成羣的小聲討論,白嶽也是不再多言,討論也是件好事,畢竟能夠促進交流,然後頗爲讚賞開口道:“說的好,此論有些意思。”
然後望向身旁少年,少年手心抵住紙扇把手處細細摩挲,突然擡頭問了個直指人心的問題,“那你認爲如何?”
遲白芷一笑,“在學生看來,非真既假。”
“沒有假小人又何來真小人,如若暫時拋卻真假定義,說到底也只有君子和小人,真假只是對這兩種品行的一種定論。小人唯一的選擇就是做假君子,道德行事的評判一直存在,不會僞裝的小人是沒辦法生存的,那些聲稱自己是真小人的人其實正是在用這種方式進行僞裝,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屬於是假君子。
“君子的本質就是真,小人的本質就是假,如果任何一種被冠以上假的名銜,那麼他是否被人尊稱君子,從本意上來說就算不得君子。”
說到最後,少年有些蓋棺定論,“非真既假。”
話語說完,遲白芷彎了彎腰施了一禮,最後在白嶽的點頭示意下重新端坐蒲團上。
身旁柳左轉過頭,如先前遲白芷一般,在桌子底下伸手拳頭,比了個大拇指,笑着小聲開口:“厲害!”
遲白芷微微昂首,並未言語,只是嘿嘿一笑,撓了撓頭然後望向看着自己的少女。
白靈待遲白芷坐下,眼中有着一絲讚賞意味,開口道:“喂,你說的很有意思。”
突然伸出手,“我叫白靈。”
遲白芷放下撓頭的手,用另一隻手趕忙輕輕握住,片刻後鬆開,“我叫遲白芷。”
白靈微微一笑,隨後面色歸於恬淡,轉過身去。
身後遲白芷望着手心笑呵呵。
講臺上。
輕輕摩挲紙扇的少年此刻微微閉目,一縷縷衆人看不見的浩然之氣縈繞周身,慢慢壯大。
學堂內無風書頁自行翻篇。
最後少年緩緩張開雙目,眼神中露出一絲欣喜,很快就被壓下,他伸手一揮,頓時身上浩然氣消散,之前無風自行翻篇的書籍重新歸於最開始那一頁。
少年內觀片刻,確認了自身情況後,喃喃自語,“既定真假,何來君子小人,也罷,做一次這假君子又何妨?”
分明是開口說話,但是屋內衆人卻是隻見嘴脣微動,並未聽到一些個話語,而少年斜插在腰間的紙扇,摺疊內裏,有一字越發清晰可見,字跡自行增大。
他快步走至遲白芷跟前,駐足停立後,開口道:“心境跌落便是漏洞百出啊,看來這感覺真是沒錯,罷了,也算是一樁好事。”
突然擡頭望向窗外,“石老頭我就如你意一次,僅僅一次,下不爲例。”
說完伸手輕輕撫過少年額頭,從袖子裏掏出一本書籍,塞入少年手中,然後自顧自朝着門外走去。
有些雲裏霧裏的遲白芷,並未聽明白什麼,但是卻聽到了石老頭三字,有些好奇但更多卻是心安。
伸手摸了摸額頭,並無什麼東西存在,但是卻在先前少年撫過額頭時,有着一絲涼爽之意,雖然很快消失不見,但是少年卻是捕捉到了這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低頭望向手中書籍,書面古樸,並無書名,少年想了想,最後並沒有將這一卷書籍打開,而是仔細放入胸口,最後拍了一拍。
一一一
門檻上,有一人吞雲吐霧,一臉笑呵呵。
這一日,有人歡喜有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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