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悄無聲息

作者:九天九夜覺
見過那一幕的人,在那之後的人生裏都很難忘記。

  祭司孤獨地懸浮在深海里,遠遠的只能看見一個異常渺小的影子,深藍色的魚鱗散發出幽光。在湯姆身前逐漸顯露出巨大的身影,密密麻麻的黑影從四面八方緩緩探過去,像是要把湯姆包繞其中——

  那是任何獵人都無法辨識的概念生物,醜陋而可怖。堅硬的鱗片,粗厚的皮膚,巨大的觸肢,鋒利的劍齒,斑斕的毒刺……沒人能準確描述那種東西是什麼,它似乎擁有所有深海種族裏最可怕的生物特徵,並且身軀像山一樣龐大。它畸形而扭曲的眼點在海水的層層陰影之下死死注視着祭司。

  深海獵人正是在與這樣可怕的存在們戰鬥着。雖然不能全力擊退,但卻可以重創來使它安分一陣,儘管只是這樣都要用很大的傷亡來填補。

  那種戰爭根本就沒有勝利的說法,有的只是輸的好看還是難看的區別。即使在祭司的祝歌裏,巨大的觸鬚變得遲緩,失去再生能力,那也依然不是獵人小隊能夠戰勝的生物。

  你知道在獵人接近力竭的時候,他們是怎樣逃離那個怪物周圍的嗎?年輕的戰士被老獵人抓住,能不能存活下來全看自己往回遊的到底有多快。

  那些活下來的人也會成爲有經驗的獵人,回到別的小島上再次組建隊伍,試圖把那個巨大怪物的侵蝕抵擋在家園之外。在這個逃跑計劃裏是沒有祭司的份的,只要有祭司留在原地,怪物就不會對遠去的獵人過於執着。

  祭司會悲壯地犧牲在戰役裏,自古以來都是這樣。這種思想流淌在每一個知道祭司事蹟的獵人的思維裏,如此地冠冕堂皇和理所當然。縱然這個對戰役來說至關重要的種族的數量越來越少,深海獵人們的做法也從未改變過。

  事情在最後的祭司這裏出現了偏差。年輕一輩裏最有潛力的獵人脫離了隊伍,驚險地從怪物嘴裏把祭司拽了出來。兩個人一路逃回棲息的小島,領隊人雖然震驚不滿於年輕獵人的做法,但看到祭司回來,他也就閉上嘴不再多說什麼。

  祭司拒絕回到湯姆帶着監欄的住所裏去。湯姆在月光之下赤腳踏着沙灘一遍又一遍地繞着小島走,踩過歲月沉積下來的沙礫和岩石,踩過色彩豔麗的淺水珊瑚礁。粘稠的白色霧氣忽地向湯姆擁過來把湯姆包裹其中,又在月亮露出來的時候猛地散去。

  那輪冷冷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空中,冰霜般的月影靜靜呈現在那裏。從容不迫,亙古不變。

  救下湯姆的獵人站在沙灘深處躊躇地看着湯姆。那獵人看上去有什麼話想要說,但是湯姆接受的教育不許湯姆對一個祭司做出交談的不敬之舉。

  海浪裏泛出熒藍色的光輝。祭司在浪潮裏仰頭,無比悲愴空靈的歌聲迴盪在海域邊緣。湯姆在空無一人的海邊歌唱,灰白色捲髮散落在蒼茫夜色之中。獵人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歌聲似乎有能呼喚人靈魂深處共鳴的力量,讓湯姆只是這樣聽着就心痛如絞,眼淚不斷地從臉上滑落下來。

  可是沒人知道那是什麼。祭司們歌唱般的語言,永遠沒有族裔之外的人能聽懂那是什麼意思。在長長、長長的時光裏湯姆一個人拔步行走在看不見盡頭的路上,本該屬於湯姆的關懷被供奉在宗教禮中,供奉在湯姆那寬大精緻卻裝有監欄的住所裏。

  生命對於湯姆而言是一條黑夜裏的漫長道路,連離開的勇氣都被路上的巨型海怪吞食得一點也不剩下。

  祭司拒絕再參與狩獵。

  領隊者驚疑而震怒,將祭司關進監欄裏質問湯姆爲何不履行神職者的職責。女孩不置一詞,像從前一樣站在監欄後方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縫隙裏的海洋。

  領隊者斷絕了湯姆的食物供給,每天以恭敬而充滿威脅力的話語勸說湯姆加入隊伍。太陽和月亮升落七個回合,女孩瘦骨嶙峋的手從監欄裏伸出來,接受了領隊者的勸說。

  年輕的獵人十分不認同這樣的做法。

  “……這樣對待祭司大人是不公平的,您好像只是把湯姆當成一把劍,或者一支槍;上次討伐的時候,您甚至都忘記通知祭司撤離。”

  “我的孩子,這是大不敬。祭司不是你能憐憫的存在,也不需要你去公平對待。你知道掌握着神之真言的湯姆們內心是如何想的嗎?我想不到,當然也不敢想。我們只需要供奉祭司,而祭司只需要在征伐的時候給我們提供庇護即可,明白嗎?要是看不慣,大可像當初那個獵人一樣離開。想來他去到沒有祭司的隊伍這麼久,已經體會到征伐若失去庇護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年輕的獵人低下頭,沒能再爲這件事繼續多說些什麼。只是從那之後湯姆會在隊伍裏繼續悄悄關注那位祭司,但也僅止於此了。所有人同領隊都是一樣的想法,用心裏的敬畏和感謝之情代替愧疚和憐憫。

  畢竟,這是深海獵人千百年來的傳統,祭司就是這樣的存在,對待祭司就該是這樣的做法,這是不能改變的事。

  獵人小隊決定第二次出發去征伐海怪。祭司平靜地接受了出戰的通知,沒有表現出任何拒絕或者反抗的意願。

  大家神色如常地準備着武器和一些別的事情。年輕的獵人和好朋友一起整理武器,偶爾偷偷地往祭司的方向看,就像湯姆們小時候做的那樣。祭司穿着湯姆慣常的裝束面無表情端坐在盡頭的圓木上,眼睛好像貫穿眼前忙碌的景象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又好像什麼都沒在看。

  湯姆活像個被雕在木頭上的沒有生氣的木偶。

  “……像上次那樣太魯莽了,你差點就葬送在‘它’的口裏。我可不希望你再這樣冒險……喂,你有在聽嗎?“

  “啊?我知道……但是我們的哪一次戰鬥不冒險呢。我只是覺得,你看,祭司也是我們小隊的同伴之一,不救援總覺得有點奇怪,那樣就像,就像我們拋棄——”

  “——噓!!!”朋友貼着湯姆的臉豎起食指,“不要說那個詞……那不是能對祭司大人用的。隊長知道了會罰你。”

  年輕的獵人惴惴不安地閉上了嘴。湯姆也知道自己的言辭是對神職者的大不敬,不知爲何,現在看到祭司,湯姆的腦海裏總能浮現出月下空靈悲慟的歌聲,竭力表達着一些湯姆不明白的情緒。

  湯姆渾渾噩噩地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獵人們恭敬疏離的態度,隊長的話,千百年來深海族裔對待祭司這個種族的方法。那些在湯姆心目里根深蒂固的觀念,好像有什麼地方開始鬆動起來。

  年輕的獵人成長爲沉默寡言的獵人,源於一場對湯姆的小隊的屠殺。

  在第二次征伐巨型海怪的戰鬥途中,祭司撤銷了祝歌的祝福,先所有獵人一步逃離了戰場。

  這實在是一件無比諷刺的事情。富有犧牲精神的祭司們願意在危機來臨的時刻讓同伴們先逃走,而湯姆們的最後一個族裔,卻把整個獵人小隊拋棄在原地,作爲自己能安全撤離的籌碼。領隊者露出絕望的神色。

  年輕一輩的獵人們以生命爲代價,終於明白了祭司在戰鬥中到底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也明白了世世代代被留在原地斷後的祭司們遭遇的是怎樣的處境。被傷害而暴怒的海怪揮舞肢體,用觸鬚把獵人擊成重傷,一點一點纏繞起來送進嘴裏。

  年輕的獵人在那場屠殺裏拼盡全力,最後被隊伍裏的老獵人一尾擊飛出去,全力拋向遠離戰場的地方。

  快走!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地方加入新的小隊,把今天的見聞告訴其他獵人,把對抗它的經驗傳承下去,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阿戈爾能消滅這個怪物——

  同伴的鮮血和碎肢漂浮在海水裏,糊在湯姆眼睛上帶來無窮無盡的黑暗。年輕的獵人失了聲,意識到有些事情不是湯姆憑着一腔熱血就能改變的。湯姆拼了命地往前遊,一直遊一直遊。海浪刮在臉上觸感冰冷,湯姆卻覺得眼睛周圍的海水是熱的。

  湯姆獨自一人回到空蕩蕩的小島上,拖着溼漉漉的水跡來到祭司的住所前。日出日落,往返數次,沒有一個人回來。獵人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同伴,家人和前輩,已經全部葬身在那片海洋裏。

  離開之前,湯姆舉起身後的大劍,將祭司住所劈得粉碎。

  距離那片海域遙遠的東國島上,體力透支的祭司遙遙晃晃地爬上沙灘。湯姆的長髮滴滴答答地往下透着水,跌跌撞撞朝沙灘裏面走過去。

  活下去。

  離開那個地方,離開那些人。

  再也不要被逼迫做任何事情。

  再也不想面對那種致命的存在。

  再也不要對着空無一人的世界,叫喊根本無人應答的話語。

  湯姆扯斷手腳還有脖子上的貝殼項鍊,用小刀把衣服邊緣的花紋割掉,然後把它們拋得遠遠的。湯姆行走在海岸邊山腰的小路上,尖利的石子把湯姆的腳掌磨得鮮血淋漓。

  有人發現了這個可疑的傢伙,厲聲喊着湯姆聽不懂的語言。祭司下意識地調起祝歌來防禦,但那些人立刻就倒地不起,七竅裏潺潺流出血液。

  祭司“看”了他們的身體,發覺到陸地上的這些人就像紙一樣脆。湯姆構築着祝歌場踏過人們的屍體登上山頂。太陽從遙遠的海平線下升起,金光萬丈。山腳之下,海浪在岩石間起伏碎裂。

  湯姆從前只被監欄隔着,看到過碎片一樣被割裂的日出,現在所有的一切彷彿被拼湊起來送到湯姆面前,讓湯姆有種難以描述的空曠的感覺。湯姆的感官終於能突破厚厚的洞窟石壁延展到海風裏,去往更遠的地方,但隨之而來的是另外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奇怪感覺。

  祭司不知道那是什麼。湯姆孤零零地站在山崖上茫然四顧,不明白此時心裏的空洞,何以讓湯姆有種近乎痛苦的窒息感。

  湯姆想起夜色之下,年輕的獵人失語地看着湯姆,大顆大顆的水珠從紅色的眼瞳下溢出來。

  祭司當然不明白那是什麼。就像領隊者不知道,年幼的祭司學會祝歌的時候,其實是在對面前巨大的獵物發出恐懼的尖叫,就像年輕的獵人不知道,在那個夜晚裏祭司所唱的歌謠,是求助和悲傷的吶喊。

  湯姆無時無刻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哪怕在深海里也是一個無法溝通的異類。自始至終,湯姆都是一個人。

  祭司轉身,踩着血泊離開那個山崖。想到今後的路途上也只會有自己一個人,祭司木然張開嘴,給自己哼了一支空有華美曲調的動聽歌謠。

  這座大廈在龍門中的幾個地標級建築中其實並不算太顯眼,高度一般,甚至外型設計上也並沒有採用多麼前衛新潮的概念。然而作爲整個龍門的政治中心,它的安保防衛卻是極其嚴密的。不僅在前廳中佈滿監控,各個樓層的進出口外都駐紮着水果員。

  就連保潔後勤人員走的不起眼的後門和緊閉的安全通道,也安排了相應的人員值班。

  博士從行政大廈後門旁小巷子的陰影裏走出一步,仰頭看了看這座建築。湯姆依然穿着白大褂帶着袖標,沒有做任何僞裝潛入的打算。很明顯的,湯姆並不精於此道。

  忘記是業界哪位前輩說過的話了,殺掉所有人,就是完美潛入。

  後門旁邊站着兩個水果衛,不過博士探查的首要目標並不是他們。保持在周身的超聲場頻率驟然拔高,人耳所不能捕捉到的高頻聲波透過水果衛的皮膚、肌肉、骨頭,透過建築的表面抵達門後掩藏的精密機械裝置。

  每穿過一種物體就會有一部分聲波折返回來,爲湯姆構築着一個無所遺漏的透視世界。

  金屬外殼,玻璃材質,電耦元件——找到了。

  博士半眯起眼,一段高頻高能的聲波在零點幾秒之內穿透牆面和金屬外殼,到達攝像頭內部與芯片板產生劇烈的物理共振,一瞬間就終結了這個精密機械裝置的工作生涯。

  緊接着蔓延而出的是頻段超低的次聲波,不會影響任何機械,同樣不會被人耳捕捉到,但卻和陸地生物的內臟固有頻率恰好相符,進而發生共振致使破裂。

  三十秒後,博士從巷口悄無聲息地走出,用隨身攜帶的小工具破壞門鎖,跨過兩具倒地的屍體,沿着樓梯迅速向頂樓登去。

  共振,物理系統在特定頻率下,比其他頻率以更大的振幅做振動的情形。在固有頻率下,給與很小的週期引信便會使機械系統產生很大的振動,劇烈的振幅可使物體破裂或物理結構的大幅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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