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記 結良緣 ·斷癡妄
她扯一扯母親袖子,“妹妹呢?”
母親回身看見門邊的庶出女兒,脣角笑容略淡,信手在枝條剪下一朵小花遞去。念喬接了花,小臉上浮起甜甜笑容。待母親轉身回了屋子,念喬嘴角一扁,指着她襟前的花朵說:“我要這朵!”
她襟前這朵略大些,開得嬌豔欲滴,念卿有些捨不得。
遲疑間,念喬將嘴一噘,扭身便跑。
“妹妹!”她追上去,取下那花朵塞進她手裏,“好了好了,給你。”
念喬接過花來看了眼,擡頭對她笑,一揚手將花擲在地上。她忙蹲身去撿,念喬搶先一腳踩上來,將那花兒碾踩成爛泥。她驚愕地拉住念喬,卻被她抓傷手背,氣急之下兩人扭扯成一團。母親聞聲趕來,聽女傭說了經過,冷冷看向念喬,“把二小姐關回房裏思過,中午不許喫飯。”
念喬放聲大哭,一路踢打女傭,撕心裂肺哭喊……
“媽媽——”
“霖霖!”念卿猛然間身子一顫,滿頭大汗醒來,鬢髮凌亂,脣上毫無血色。
牀邊正在談話的醫生與薛晉銘都是一驚,忙上前按住她,她卻推開他的手,掙扎起身,“霖霖在哭,你沒聽見霖霖在哭嗎!”
爲免傳染孩子,他們早已將霖霖換去樓上的房間,隔了這麼遠哪裏還聽得到哭聲。“是你做了噩夢,霖霖沒有事。”薛晉銘看着她憔悴病容,想說些安撫的話,自己心中卻早已亂了。
念卿怔怔擡眼,回想起噩夢二字,夢中念喬的哭聲與那被踩爛的花竟又浮現眼前,早已模糊的幼年記憶,此時清晰如在昨日。醫生再次量了體溫,發現高燒依然不退,先前的藥似乎已不起效用,只得注射針劑才能勉強退燒。醫生讓護士取來兩支針藥,一支是給她的,另一支卻是給薛晉銘注射的預防藥劑。他與她接觸甚多,不是不危險。
看着針頭扎進她纖瘦手臂,自己臂上也傳來輕微刺痛,薛晉銘一時怔怔,有種微妙不可言傳的怦然,慶幸此刻與她分擔着這一切……她似有所覺,半垂的睫毛一顫,目光與他相觸。心底有一聲輕響,似琴絃斷裂,又似水滴落下的聲音。那漸漸泅開的一處,無可阻擋地漫開,彷彿深鎖已久的異獸闖出樊籠,一頭撞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她眼裏從未有過的閃避,令薛晉銘陡然心悸,一時深深溺在她眼裏,彷彿生生世世再也出不來……臂上針頭抽出的痛,令他心神一收,剎那間回過神來。
醫生不掩憂色,也不再多說,只囑咐好好休息。念卿目光掃過牀頭大大小小藥瓶,掃過雪白牀單,落到自己細瘦手腕。
“我想盡快開始治療。”她緩緩開口,微弱語聲令醫生與薛晉銘都是一怔。
“不是說好等霖霖生日之後嗎?”薛晉銘脫口道。
“也許我已等不到那個時候。”念卿垂下目光微笑,語意堅決不容反駁。她這神情令他心中揪緊,下意識站起身來說道:“可是霍帥還未同意,這療法太過危險,你不能如此莽撞。”
念卿微合上眼,“我不想這麼拖着,空等僥倖和萬一,於人於己都是折磨……仲亨若在這裏,也必會尊重我的願望。”
薛晉銘語聲驟止,望了她,一句話凝在脣邊,卻再也說不出。
人工氣胸療法風險極大,病人必須入院治療,終日臥牀不得動彈。念卿不願將患病的消息傳開,讓李斯德大夫在城中最好的教會醫院安排好隱祕的病房,預備以假身份入住,對外只稱是達官家眷。
“病房所在的一整層都已安置妥當,安全隱祕方面可以放心。”薛晉銘親自去醫院查看了回來,以便安置警衛,確保念卿的安全。
“這幾日你還咳得厲害,大夫說不宜開始治療,等喫幾天藥,狀況稍穩定些再入院。”薛晉銘遲疑片刻又問,“霍帥回覆電報了嗎?”
“沒有。”念卿低頭,落寞一笑。
五月白蘭已開過,落花細碎落在她肩上。庭中秋千架下,她斜倚長椅,身上覆了薄薄的雪白線毯,雖是夏初天氣仍有些畏涼。薛晉銘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靜了片刻,擡頭笑道:“對了,這世界真是小,我在醫院倒遇見一個熟人。”
念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薛晉銘看她鬱鬱寡歡神色,便又笑道:“你記不記得我曾說過,在香港時,有一位十分兇悍的女醫生?”
“治好你眼傷的那位林大夫?”念卿揚眉,記得他曾提過的那位女醫生,似乎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作,“林……林燕綺!”薛晉銘訝然,“你記性真好,只聽過一回便記得名字。她上月剛來這家醫院工作,不想竟這樣巧。”
念卿笑起來,“我真好奇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不但治好你的眼睛,還能將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晉銘笑得尷尬,佯裝低頭喝茶。念卿心頭微動,想那林大夫也是蘭心蕙質吧。若是沒有這許多糾葛羈絆,晉銘同蕙殊,同夢蝶,同那一個個巧笑倩兮的好女子,未嘗沒有白首相攜的可能。可這些女子在他人生中來來去去,終究都漸漸離他遠去,如香魂已杳的夢蝶,如黯然轉身的洛麗。
洛麗,洛麗。縱使舉案齊眉,終究意難平。這樣的兩個人,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要走在一處了。晉銘已遣人去香港接回洛麗,說待她的病好了,他便舉行婚禮。
念卿閉上眼,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麼滋味。“方小姐至今還留在蒙家?”她驀然提起洛麗,薛晉銘臉上笑容不覺斂去。
“是,我不放心她再回陳久善那裏,蒙家自會照顧她。”念卿點了點頭,擡眸看他良久,縈迴在脣間的話終究還是忍了回去。然而他已覺察她不忍神色,脫口問道:“你想說什麼?”
她來不及回答,遠遠的,萍姐已一疊聲叫道:“夫人,夫人,少帥回來了!”
“子謙!”
念卿匆匆步入客廳,便看見子謙一身戎裝,英姿挺秀地立在正中,身影遠遠看去竟和他父親有了三分相似。他目光灼灼,乍見她時的喜色,在瞧見她身旁的薛晉銘後轉爲疏離。
“怎麼突然回來了?”念卿萬分詫異,離開北平時子謙尚在征戰途中,聽聞他初建了戰功,被仲亨留在身邊協理廢督事務。今日他卻突然回到家中,事先一點風聲也未聽仲亨提過。
子謙也不回她問話,目光滿是憂切,“聽父親說你病了?”念卿有些怔忡,方欲回答,卻見素顏白裙的四蓮親手端了茶進來,在子謙身後柔柔低了頭,一言不發將茶放在案几上。子謙無意間回頭,觸上她羞怯目光,頓時一呆。
“少帥請用茶。”四蓮將頭低得不能再低。
“哦。”子謙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喝上一口,輕聲說:“謝謝。”
念卿莞爾,看子謙風塵僕僕模樣,一路上早已汗溼鬢角,忙吩咐萍姐給他預備衣物,先讓他上樓更衣休息。萍姐會意地將丫頭們遣走,只留四蓮在側幫忙。子謙的房間在三樓單獨的一隅,走廊長窗敞開,將風中梧桐落葉吹進來幾片。
步出浴室的子謙已換上雪白襯衣,灰色暗紋長褲熨得筆挺,幾副袖釦整整齊齊擺上待他挑選,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也已擱在桌上。沙發上坐着沉靜的四蓮,見他出來,忙站起身相迎。這般周到仔細,倒令子謙有些侷促,怔了怔才溫言道:“怎麼叫你來做這些事,你是家裏客人,又不是丫鬟,萍姐也真是的。”
四蓮用輕如蚊蚋的嗓音說:“我應當的。”子謙一愣,然後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頓時耳後有些發熱。定睛看她模樣,與初見時頗有變化,原先白皙的肌膚更見剔透,燙了卷兒的頭髮精心束起,脣上有薄薄的胭脂。她本就是十分清秀的女子,如此一來,更添少女嫵媚。她捨命救他,又一路照顧他南來,看在旁人眼裏早已將她當作是他的女人,莫說許崢和夫人有此想法,想必在她自己心中,也早已是這樣的認知。
子謙沉默,看着她楚楚模樣,心中不覺泛起憐惜,卻也泛起說不出道不得的澀意。
一聲輕微的吱呀,房門被悄悄推開。
“誰?”子謙警覺轉身,卻見一隻小手伸進來揮了揮,稚氣的童音帶着脆笑,“我是霖霖。”
子謙欣喜地打開門,將霖霖一下子舉起來,逗得她咯咯大笑。還是前次回家養傷時初見這小女孩兒,比他年幼十多歲的異母妹妹,想不到竟與他一見投緣,這精靈般的小姑娘實在令他愛不釋手。霖霖纏着子謙與四蓮一番玩鬧,在房裏進進出出地瘋跑,將兩個大人惹出一身汗來,直至聽哥哥說要去見媽媽才肯安靜。她已懂得了媽媽在生病,便跟隨子謙來到念卿臥房門口,眼巴巴望着哥哥走進去,見一道屏風橫在房中,擋住了視線讓她不能看見媽媽的身影。
四蓮俯身將她抱起,悄無聲帶上房門退了出去。屏風後面傳來念卿低弱語聲,“子謙,別離我太近。”子謙默然駐足,隔着一層棉紙屏風,隱約可見那玲瓏側影,被光勻勻投在眼前。
“北邊還好嗎?”雖然她問的是北邊,但他知道她想問的是他父親。
子謙沉吟片刻,沉聲道:“大體還安穩,只是南邊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連出了事,此次父親命我回來便是祕密調查那幾起暗殺事件。”
屏風後她的身影一晃,語聲陡緊,“暗殺?”
南邊怎麼個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麼事,何以又牽扯到暗殺——這些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發來電報只是寥寥數言問候,從不提及政事。身邊除了僕從便是醫生,在這臨海眺遠的茗谷別墅中,遠離紛擾,她竟錯覺風平浪靜,以爲歲月重歸靜好。念卿怔怔撫住胸口,想來這寧靜幻象是仲亨和晉銘聯手給她撐起的避世之傘,爲她隔絕了憂患,好讓她靜心養病,不再受半分驚擾。
縱使機關算盡,也敵不過人世無常。
就在念卿因病離開北平的次日,顧青衣一封密電送到,傳來同樣的壞消息——大總統舊疾復發,早在霍仲亨宣佈廢督時便已臥牀不起,日前病勢急遽轉危,情形大爲不妙。
早年輾轉流亡,又爲國操持多年,大總統雖不過五旬年紀,卻重病纏身,身子時好時壞。南方政局向來動盪不寧,也與他隨時可能轉危的健康狀況有關。一旦德高望重的大總統倒下,誰來接手權柄,誰又能擔當衆望?大總統原已選出兩人作爲繼任人選,帶在身邊苦心栽培。其中他最青睞的一人,遭遇叛軍襲擊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強,出身嫡系,被委任爲總統府總參謀長,卻始終受大總統壓制,大總統遲遲不肯放權。在這微妙情勢下,以陸軍總司令陳久善爲首的軍中元老開始蠢蠢欲動,在軍中分爲兩派勢力,向大總統屢進讒言,公開與總參謀長相抗衡。
“陳久善雖不敢公然反對南北和談,暗中早已做了無數手腳。他賄賂北方政要,挑動地方軍閥混戰,向政敵暗下毒手,如今越來越肆無忌憚。”子謙略一遲疑,沉聲道,“父親可曾向你提過光明社?”
這三個字似乎在哪裏聽過,念卿心思紛亂,不及細想,脫口問:“那是什麼?”
“是一個詩社。”
“詩社?”
念卿心念電轉,驀然記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過一家非法聚衆的詩社,她爲此勸諫他,對待熱血青年不要過於強硬……“是了,我記得這名字,仲亨曾逮捕過這詩社的幾個人。”
子謙深吸了口氣,“那個時候我化名鄭立民在北平參與運動,結交了些人,也鬧過些不知輕重的事端……”他語聲中雖透出難堪,卻直言坦誠過往,毫無掩飾之意。屏風後的念卿微微一笑,接過他話語答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沒有關係。”
子謙心中暖意漾開,良久方又開口,“當年我曾與光明社的人打過交道,我以化名隱藏身份,他們並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兒子。因父親查封詩社一事,他們曾要求北平學生聯合發起抗議,捏造證據污衊父親殘殺學生,還向學生許諾組織提供武器和經費!”
念卿一驚,“他們竟有武器來源?”
子謙肅然道:“我自然不答應,就此與他們鬧翻,再無往來。這幫人行蹤隱祕,當時我已覺着其中一二人來歷可疑。日前,南方接連發生幾起暗殺,被害政要都是陳久善的對頭,明裏暗裏都是總參謀長的支持者。一直調查此事的情報局顧小姐查到線索,逮捕了幾名疑犯,順藤摸瓜發現背後暗殺組織與當年光明社有關,並且……”
他語聲一頓,似有遲疑。念卿冷冷問:“並且怎樣?”
“並且,顧小姐在暗殺綁架資料中發現了霖霖的照片。”他語聲未落,只聽念卿呼吸陡急,猛然扭頭掩脣,劇烈嗆咳起來。子謙慌了神,什麼也顧不得,立刻衝上去扶住她。她匆匆收起手帕,說不出話,只用盡力氣推他。
一瞥之間,子謙已看見帕上的點點猩紅。她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這個病會過人的!”
子謙呆呆看她,整個人似僵了一般。只知她被病人傳染上了肺病,卻未想到已嚴重到如此程度。望着她蒼白臉龐與脣角殘餘的血跡,子謙心裏一片混沌,素日裏想得起想不起的念頭,都紛紛涌了上來,歷歷往事從眼前心上呼嘯而過——
從前曾那樣鄙夷她,曾在母親靈前逼迫她下跪,也曾驚愕於她的風度;她曾誤會他做下禽獸之行,憤怒中將他掌摑,那是除母親之外,唯一敢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親震怒鞭打他時,挺身爲他擋住鞭子;他負傷病倒時,她守在身旁寸步不離;遭遇危難時,她與他同在一起,共歷生死……這個女人,總是站在父親身旁,站在不可企及的高處,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然而現在,她竟變成這個樣子,脆弱得彷彿生命隨時會消失。真的是她嗎,是他恨過,感激過,也敬畏過的那個女人嗎?他敬畏她,如同敬畏父親一般。
她是父親的妻子。
這念頭如騰騰烈火灼燒在身,令他踉蹌後退,背抵上身後屏風,將屏風轟然撞倒。
“子謙?”她怔忡擡頭。
他喃喃開口,語聲變得低澀沙啞,“你不會死的,有我守在這裏,什麼事也傷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裏看到迥異往日的狂熱。屏風倒地的聲響,驚起外間的女僕連聲探問:“夫人,有事嗎?”這聲音令子謙眼神一亂,狂熱的光芒熄滅下去,額頭卻滲出汗來,彷彿剛從一場噩夢驚醒。念卿隨口應了女僕,拿手帕掩住脣,將臉側向窗外,迴避他慌亂的目光。
屋子裏靜得可以聽得走廊上女僕走動間裙襬的聲響。壁上掛鐘嗒的一聲,似一枚石子投在死寂的水面。她徐徐轉過頭來,臉上平添霜色,眸子裏有迫人的光,“你剛纔說,光明社想對霖霖不利?”
“父親有這個擔心,這次他派我回來接管警衛連,叮囑務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謙肅然擡首,堅毅脣角流露男子漢的傲岸,“夫人請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負責。”
念卿凝視他,纖削下頜與柔美身廓透出犀利與戒備,令他想起家中那隻優雅而危險的母豹。她語聲稍緩,“你父親近來可好?”
子謙皺了皺眉,“我回北平只匆匆見到他一面,他整日都在忙……大總統這一病,和談的事便又懸了,南方關於繼任者的爭奪也沸沸揚揚。大總統日前致信給父親,盼能拼着一息尚存,儘早開始和談。因此,父親被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得。”
念卿沒有言語,側首凝望窗外,神思彷彿已飛到千里之外。子謙重重嘆口氣,“父親如今的處境是兩頭爲難,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頭眼裏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卻只會往他肩上推。父親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爭短長的資本,真要硬拼起來,誰強過誰還未可知。他卻一力堅持廢督,自己限制自己的權力,拼着一身罵名去做這些事,有時我真替父親不值!”
“他做這些事,自然值得,只是你還不懂罷了。”念卿輕輕開口,噙一絲悵惘笑意。
“我爲何不懂?”子謙不甘反問。
“他在你這個年紀,想的也是一爭短長,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這幾十年他不也是這麼真刀真槍打過來的?”
子謙不耐煩道:“你也要搬出他那一套家國興亡的說辭來?”
念卿無奈而笑。到底是年少氣盛,要他懂得仲亨歷數十年才悟得的事,自是強他所難。她淡淡轉開了話頭,只問道:“你這麼不聲不響地回來,不只是爲了保護我和霖霖吧?”
子謙肅然點頭,“不錯,父親另有祕密任務給我。”
念卿將眉一挑,“光明社?他讓你親自來查這件事嗎?”
她神色中的詫異懷疑之色,令他大感不悅,卻又反駁不得,只得悶悶道:“自然不是我一個人……我奉命協助許崢,我在明,他在暗,畢竟當年我曾接近過光明社的人,知曉些根底。”
念卿這才放下心來,“你也要當心,若這光明社真是陳久善所支持的暗殺組織,實力便不容小覷。你當年用了化名瞞過他們,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誰了,這明處的位置無異於槍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謙滿不在乎地笑道:“不過是羣烏合之衆,蕙殊一個女流之輩都不怕,我還怕了不成?”
念卿聞言一驚,“你說祁蕙殊?”
子謙驚覺說漏嘴,懊惱地撓了撓頭,“還不就是許崢那小子……他祕密前往南方調查光明社,那邊有顧小姐與他暗中接應。爲免打草驚蛇,他將蕙殊也帶在身邊,名義上是去南方拜見祁家父母,也好遮掩耳目。”
念卿這一驚非小,“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嗎?她幾時回了南方,竟連四少也不知道?”
子謙尷尬笑道:“祁大小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聽說薛晉銘剛去北平,蕙殊便與他那位方小姐大吵一場,氣頭上不辭而別離開香港,自個兒跑回家去。那會兒正亂得一塌糊塗,只有許崢在南邊一帶打仗,蒙家怕她出事,便請許崢派人將她扣住。這一對冤家也不知怎麼就誤打誤撞……總之,許崢這小子不肯多說,我也鬧不清來龍去脈。”
念卿啼笑皆非,回想那時正值夢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喪事,恰是傷心之際。想來蒙家也是怕他擔心蕙殊,一直將他瞞着。以蕙殊的率直性子,誤會了薛晉銘與南方虛與委蛇的心思,偏又摻和上方洛麗,竟鬧出這許多事端。
“可是許崢怎能讓她一個女孩子攪進這些事裏?”念卿有些不悅,“這事不能再瞞着四少,你儘快把蕙殊接回來,南方太過危險!”
子謙懶懶地笑,“管他們呢,反正有許崢在……他不會真捨得讓蕙殊涉險的。”念卿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細想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倒也真是管不着。
“那你呢?”念卿看向子謙,趁此挑破那一層窗紙。
子謙一怔,“我什麼?”
念卿直視他雙眼,“子謙,說真話,你喜歡四蓮嗎?”他臉上陡的紅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沉聲答道,“是,我喜歡她。”
她目光雪亮,彷彿一眼看穿他心底。他擡起眼來與她對視,一字一句地說,“我所喜歡的女子,便是像她一般堅強、勇敢、溫柔、善良,她待人仁厚,知情達理,會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妻子和一個有擔當的母親。”
他望着她,眼裏洶涌的感情,似即將決堤的洪水,卻牢牢圈固在一線堤防之後,絕不越雷池半步,“我願意娶她爲妻,終身愛護她、尊重她,與她攜手共老。”
他鄭重說出這話,彷彿是承諾,是立誓,又或是與那永無可能的心念相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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