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作者:三千大夢敘平生
第九十六章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這麼重要的大事,可把漂亮小槐樹忙壞了。

  畢竟送信送外賣、遠程物流快遞搬家這種事,還是得專業的信使來幹。

  路遙知帶領三十個信使浩浩蕩蕩來異世界搬家,不光得把隊員們熟悉的物品送過去,還得坐着大灰石頭機器人飛起來,畫下一家又一家的草圖,回去好交給大槐樹們照着蓋房子。

  小信使忙忙碌碌的來回送快遞,還在徵得白塔的同意以後,帶走了一大堆杜仲果、幾棵S43世界的特產小杜仲樹苗。

  接觸到熟悉的物品、有了熟悉的環境,在槐中世界醒來的意識,很快就能穩定下來,重新紮根。

  路遙知連大挎包都暫時換成了銀色的,騎着自行車兩個世界來回穿梭,還帶來了自己的好兄弟幫忙。

  “得好好休息一陣,先療養好,飽飽地睡一大覺,然後才能上班。”

  小信使風塵僕僕,坐在田埂上大口喫麥餅,邊痛飲槐花釀邊給小花貓隊長轉述:“大夥都安排好了,是槐中世界最安靜、最舒服,最適合睡覺的地方。”

  太過疲憊的靈魂,的確是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消散在風裏的。

  但幸好,這次聯合出手的,是相當有經驗的大槐樹,和一位更加有經驗的種樹人先生。

  這樣疲憊的靈魂,會被驚醒就很少見,更不要說醒來後不肯睡去,還要在葉片上一絲不苟地寫下藥方。

  “得睡好了覺、喫好了飯,然後纔有力氣。”路遙知把麥餅全喫光,一口氣幹了槐花釀,整理好挎包,“辛苦了這麼久,也該歇歇了,對吧?”

  這一次小緘默者和父母聯手,的確有了很大不同,可也依然難免力量消耗過度,身體和意識領域都受了不輕的震傷。

  那些最英勇無畏的嚮導和哨兵,不論生前還是犧牲後,都和獸靈對峙了這麼久,理當痛痛快快地休息一段時間。

  “我要這一點就夠!剩下的我帶回去,分給幫忙的大家。”路遙知學着大肥羊先生,摸摸弟弟的腦袋,“放心吧,你也該好好睡一覺了。”

  “哭吧。”穆瑜溫聲說,“要珍惜哭的機會。”

  “對不起。”小緘默者哭得太傷心了,渾身上下都在往外淌銀光,附近的十幾只小蟈蟈都叫着叫着沒了動靜,“我,我不想,不想這麼哭的……”

  他的麥田還要再熟一兩天,纔到最適合收割的時機,這是隊伍裏的大夥在臨走時給他的,時潤聲一塊也沒捨得喫。

  藥很苦,藥方是那對A級嚮導和哨兵在被銀網攔住靈魂、短暫驚醒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寫在金色的葉子上,託付給穆瑜的。

  小花貓輕輕睜着眼睛:“請您,和他們說,不要心疼……我睡一覺就會好了。”

  有一些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忘了要怎麼大聲哭。

  直到被傀儡師用外套遮住,護在懷裏輕輕拍着背,小花貓才終於從不出聲的掉淚,變成了放聲大哭。

  小小的緘默者哭得身體痙攣發抖,眼淚全掉進那碗藥裏,又被他和着藥一起大口大口吞下去。

  在白塔的七十二個小貓頭窟窿底下,整支守護者小隊都被完完整整偷渡進了大槐樹,一個人也沒少。

  時潤聲的爸爸和媽媽,最大的願望其實是在退役後,就帶着時潤聲種麥子。

  小信使捏捏弟弟的耳朵:“本來就有傷,不好好睡覺的話,傷可不會好哦。”

  “就是得好好睡一覺,他們都太累啦。”小信使拉着小花貓的手,輕輕晃了兩下,“這一覺可能有點長,彆着急,放寬心。”

  ——其實也不長,要是算上鏖戰的那些日日夜夜,要補的覺可絕不止這一點兒。

  小信使掰了一小塊,填進嘴裏,立刻被麥芽糖特殊的香甜滿足到冒星星:“真好喫!這個手藝能在我們那開店了!”

  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銀線一頓,很沉穩的收起相機,抱着小花貓晃了晃:“這次不照。”

  漂亮小槐樹最怕苦,特別喜歡喫甜的。別說將來了,現在就眼睛放光,特別盼着這家店能早一點兒開起來。

  即使已經演練了上百遍,對一個還沒滿十歲、本來就帶着重傷的小緘默者來說,要在搏殺一隻古獸靈的同時救下大家,也終歸太喫力了。

  醫療專精的緘默者能掩飾自身的傷損狀態,但傷勢被強行壓制,撤去掩飾後的反撲,只會比先前更重。

  小緘默者更努力地點頭,因爲哥哥說這家小孩的第1024條規矩是“不準對家人說謝謝”,所以只好不停從銀色小麻袋裏往外拿麥芽糖。

  “遺憾”是種很溫和的力量,溫和得像是秋天的葉子,輕嘆一聲來不及做的事、來不及實現的願望,就隨着風從枝頭飄落。

  時潤聲完全能理解這一點,用力點頭:“嗯嗯。”

  穆瑜說:“要痛痛快快的哭。”

  “看不到的。”穆瑜輕輕摸小緘默者的額頭,“但還是會心疼。”

  穆瑜摸摸他的頭髮:“沒關係,可以用力哭。”

  小花貓大聲地用力哭:“您一定又在照照片了……”

  小花貓認得這個藥,認得這種苦味,一邊喝,眼淚一邊大顆大顆地往藥碗裏砸。

  被反派大BOSS抱回去的路上,時潤聲反覆確定了爸爸媽媽不會看到,才痛得冒着冷汗蜷緊,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血咳出來。

  大槐樹說,這些靈魂消散得率直灑脫,說走就走並不強求,沒人會變成受執念所困的“魘”,卻又人人都滿腔遺憾。

  反派大BOSS答應了這個申請,抱着小小的緘默者,在河邊坐下,單手慢慢地喂他喝杜仲葉和果子熬的藥。

  小緘默者的耳朵有點紅,小聲回答哥哥:“……我不累。”

  “還不累?我可聽三哥說了,你這些天都沒怎麼睡覺。”

  時潤聲在喝到第一口藥的時候,就在流淚。

  小緘默者終於完全用不着西紅柿汁掩飾,靠在傀儡師的懷裏,血線順着脣角向外溢,明明早就力竭,眼睛還不肯閉上:“請問,我,爸爸媽媽……”

  一家人守着麥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最平凡安穩的日子,將來開一家賣各種麥芽糖、每天都又香又甜的糖果店。

  上一次在夢裏和獸靈搏殺,時潤聲還被咬穿了胸口,如果不是夢可以無視規則,甚至堅持不到回家。

  槐中世界是給意識實現願望的地方,像他們這些槐樹枝條,天然就能感知到每個意識的願望是什麼。

  就算難過到站不穩走不動,只能蹲在地上了,抱着膝蓋蹲上再久,也是沒有用的。

  也只有在最高興的時候,那些被攢着藏起來的、鋪天蓋地的難過,纔會洶涌着氾濫一次。

  ——倘若此後這一生,也沒能再遇到完全高興、安全和放鬆的時刻,那這些難過也只是會被安靜地整理好,存放在不會被驚動的角落。

  “難過”也是種樹,是酸棗樹,也叫“棘”。

  這種樹也能結棗子,能長葉開花,只是長滿了又堅又硬的尖刺,根系又相當發達。

  年深日久,根脈嵌進跳動的心臟,樹也長得囂張。稍不小心,這些刺就會扎透皮肉,傷人傷己。

  小緘默者一點都不想傷人,抹着眼淚一邊大哭,一邊斷斷續續地問:“這樣,這樣就能不長小酸棗樹了嗎?”

  “多少還是會長一點。每個人都會長一點,因爲這一生裏,難免遇到難過的事。”什麼都懂的反派大BOSS告訴他,“長大這個過程,就是這樣。”

  會遇到難過的事,會看着一棵酸棗樹從心底破土,悄然長出來。

  但眼淚是能阻止根系蔓延的,就像擁抱也能軟化棘刺,要是能找到那種又甜又脆的大棗,嫁接上去也不錯。

  “樹在這裏,刺透過血肉,向外穿出來。”反派大BOSS低下頭,擡手按上小BOSS的胸口,輕聲問,“要是不想讓它扎別人,要怎麼做?”

  小緘默者很聰明,用溼透了的袖子抹眼淚,胸口輕輕起伏:“不……不讓它扎穿我。”

  “對了。”傀儡師摸摸小木頭人的腦袋,“先不傷己,後不傷人。”

  倒也不是說這是唯一的辦法——把會扎出刺的地方用繃帶牢牢纏上、用盔甲擋住,不傷害別人,這是他過去嘗試過的方法。

  同樣也有效,只是比較起來,這種方法不是很好。

  辦法不好,傷口遷延不愈,年深日久就會轉爲痼疾。

  所以反派大BOSS告訴小緘默者:“要先把自己保護好,不讓自己受傷,這件任務和保護別人一樣重要。”

  小緘默者一邊擦眼淚一邊用力點頭,雖然仍舊半懂半不懂,但還是先牢牢記住。

  時潤聲已經牢牢記住了很多道理,等着以後長大一點,就一句一句弄明白。

  小花貓努力張開手臂,身體還很虛弱的孩子撐着坐起來,冰涼的懷抱擁住傀儡師,胸膛貼着胸膛。

  “您的酸棗樹還在嗎?”小緘默者仰頭問,“我可以……幫您勸它搬家嗎?”

  小緘默者還是很想講道理,小杜仲樹都能從一個世界搬到另一個世界,酸棗樹沒道理不能搬家。

  “當然可以。”穆瑜笑了笑,“不過我很久沒感覺到它了。”

  “說不定它已經搬家了,去有很多太陽的地方。”穆瑜說,“在日照很好的向陽坡地,酸棗也會變甜。”

  小緘默者的眼睛亮起來。

  走過不知到多少地方、種過不知多少樹的反派大BOSS,抱着安靜的孩子起身,邊隨口講着種樹的那些知識,邊向家走。

  時潤聲還不知道,酸棗樹搬家以後是什麼感覺,但他在清涼如水的月光底下,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領域燙得咕嘟咕嘟冒泡泡。

  柔和的晚風裏,螢火隨風流淌,有身影在回家的路上等。

  被威風凜凜的血紅大野狼扛在肩膀上的穆雪團同學,沉穩地吹着小哨子,指揮着一羣邊喊“一二一”邊揮胳膊的小黃人。

  站在大灰石頭機器人肩膀上的小機械師,舉着望遠鏡,抱着一隻更神氣的大狼狗,精確地導航到了來接弟弟和大機械師回家的方向。

  小緘默者熱騰騰紅通通,鼓起勇氣,向反派大BOSS借了一點兒力氣,舉高手用力揮:“我們在這……我們在這兒!”

  這回是真的,不論他把手揮得多用力,不論多大聲迴應“反派血紅大狼狗都碎過不服就揍機械樹好看小隊”的口令跟暗號,都沒有銀光再淌出來。

  小杜仲樹身上的裂痕開始癒合了。

  “癒合也要睡覺嘛,睡得越香癒合的越快。”

  小信使在這件事上可是很有經驗,他剛開始養傷那會兒,幾乎天天都困,用小火柴棍都支不住眼皮。

  漂亮的小槐樹蹦起來,張開胳膊翹尾巴:“你看,我好的這麼快,就是因爲我多喝水,多睡覺。”

  小緘默者:“!!!”

  “你要加油,快一點好,然後我帶你去看你爸爸媽媽。”路遙知牽着弟弟的手,“等他們一睡醒,看到你好起來,肯定高興。”

  時潤聲立刻有了動力,跟着哥哥往小木屋裏走,又有點猶豫:“可我還得收麥子,我們的麥子要熟了。”

  “你也說了,是我們的麥子嘛。”小信使一揮小軟氈帽,“當然是咱們小隊一起收!”

  小緘默者:“!!!”

  時潤聲又有點緊張,他還是本能地不想這麼麻煩大家:“我——”

  “噓,噓。”路遙知扯着弟弟一塊兒躺下,熟練地給兩個人蓋好被子,枕着胳膊轉過來,“小心二哥又執行家法。”

  小花貓特工Shiny-silverspringrain立刻把嘴閉得嚴嚴實實,接受批評,虛心反省錯誤。

  他們家的家法可相當嚴格,家法的第七條,就是太客氣的小朋友必須被大夥戳癢癢肉。

  銀亮亮的小春雨最怕戳癢癢肉,每次都要笑到被照相機狂拍一百張照片,接下來就要展開對一摞照片的追逐戰。

  尤其最近的追逐戰還有點艱辛。

  因爲在白塔世界,有史以來最小的緘默者,覺醒的領域帶冰。

  白塔作爲世界意志,當然不會對這個世界的靈魂在被往外偷渡毫無反應,但要說有什麼干涉阻攔,倒也談不上。

  ——因爲三哥趕赴就位地點前給大哥發了消息,雪團大哥下手很利落,已經用冰把整個白塔凍上,在月亮底下閃閃發光了。

  這件事的後續他們倒不是很清楚,畢竟大家都很忙,也沒什麼人有時間去管。

  就是聽說第二天早上起來,哨兵去就位的時候,發現白塔周圍的地面掉了一圈酷似眼淚的冰豆豆,還有十幾塊不知怎麼扔出來的,寫着“機械樹也行”的磚頭。

  “你也不想在追照片的時候,麥場忽然變成冰場,照片追逐戰忽然變成短道速滑決賽。”小信使非常沉穩,“對吧?”

  小緘默者立刻點頭,乖乖長記性:“我不說了,我要睡覺,醒來後和大家一起收麥子,做麥餅和麥芽糖請大家喫。”

  “對了,對了。”漂亮的小騙子這才滿意,“這纔像家人,你在這事上還不如我擅長呢。”

  其實有冰場很好,大夥都喜歡滑冰玩兒,連大狼狗都喜歡得不行,相當奮勇地想要負責拉雪橇。

  小黃人們一邊跟着哥哥勤學苦練割麥子本領,一邊盡情在冰場上蹦蹦跳跳地追,耳朵和手都凍得通紅,還笑得又高興又熱鬧。

  時潤聲也被拉去一起玩,他還從沒這麼玩過,在冰上一邊跑一邊摔,只覺得過癮,哪怕摔得渾身都是小冰沫沫,也一點都不覺得痛。

  小緘默者很喜歡冰,冰純淨堅硬,外冷內暖,冰融化了就是春天。

  但追照片這種至關重要、只能勝不能敗的大事,就又得一碼歸一碼。

  在這件事上,已經足足九歲的小緘默者立場相當堅定。

  等傷勢稍微好一點,時潤聲就要動身,跟哥哥去探望前往新世界出差的守護者小隊。

  在這種關鍵時刻,作爲小花貓小隊長,是絕對不能有太多照片——尤其是這種黑歷史的照片,就這麼流傳出去的。

  時潤聲躺在小牀上,兩隻手放在身側,躺得規規矩矩,閉上眼睛努力睡覺。

  過去好一會兒,路遙知才戳戳弟弟,壓低聲音檢查:“怎麼樣,睡着了嗎?”

  “還沒有。”時潤聲立刻睜開眼睛,誠實地回答,“我……還是忍不住,我太激動了。”

  他的第一個家回來了,又很快就要和大夥一起回第二個家。

  時潤聲在夢裏已經去過大院好幾次,可他還完全不知道,那個又寬敞又漂亮的大院從夢裏來到現實,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他還從沒見過秋天會變成紅色的葉子,聽說是和二哥的頭髮顏色一樣,又鮮亮又熱烈的紅。

  小緘默者鑽進被子裏,很小聲地承認:“我又激動,又緊張。”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他還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小緘默者這一輩子,好像都沒遇到過這麼多好事,好得他總要趁沒人——尤其是沒有照相機發現的時候,悄悄拽自己的頭髮。

  “我懂,我懂。”路遙知點頭,“我那幾天也是這樣,翻來覆去睡不着。”

  小信使乾脆也一塊兒鑽進被子,壓低聲音:“既然這樣,你想不想去偷偷檢查大BOSS先生的傷?”

  反正睡覺這種事也急不得,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在牀上打一百個滾也睡不着。

  Honey特工本來是想哄睡了弟弟,跟其他三位特工一起去執行這個相當重要、絕不能馬虎的祕密任務的。

  但既然Shiny-silverspringrain小特工也睡不着,那不如大夥一起行動,有小緘默者的領域作保障,成功率也能高一些。

  原本乖乖躺平的小花貓,聽見任務耳朵就倏地豎起來,眼睛晶亮亮,飛快點頭:“我想一起去!”

  “好,好。”路遙知神祕地打手勢,“小聲一點,穿衣服。”

  兩棵小樹穿好外套,手拉手溜出小木屋,跟在門口放哨的大狼狗確定過安全,纔去找田埂上僞裝成大灰石頭的機器人。

  小機械師的工作也很忙,白塔的滑梯改造進入了最後階段,還有從上到下總共三百六十五個窗戶,都得裝上雙層玻璃、在冬天之前加上保溫層。

  幸好蒲雲杉帶了最新研製的仿生機械手過來,大大減少了工作量。

  白塔正在被一隻有三百六十五隻觸手的大章魚按着安窗戶,也不知道爲什麼,現在整個塔都不太好。

  大灰石頭機器人已經設定了預置程序,掃描身份確認後,就起身敬了個禮,展開機械翅膀,馱着小信使和小緘默者去找二哥。

  二哥正在拆村子。

  這事追溯始末,其實還要從槐中世界的人才引進計劃說起。

  “我們槐中世界,使命就是爲每個意識實現願望。”

  小信使坐在大灰石頭機器人的左肩膀上,壓低聲音跟弟弟講:“這事你知道吧?”

  時潤聲已經牢牢記住了《信使守則須知一萬條》,坐在大灰石頭機器人的右肩膀上,立刻點頭:“嗯。”

  “雖然我們新引進的守護者小隊,嚴格來說和信使差不多,都是可以在槐中世界內外往返的存在。”

  路遙知清了清嗓子,公事公辦相當嚴肅:“但他們被送到槐中世界的時候,畢竟還是意識。”

  ——是意識,那就得實現願望。

  哪怕是異世界的願望。

  這個邏輯把白塔氣得夠嗆,少有地扔出了一塊“靈魂是你們偷走的”磚頭。

  但事情不能這麼論,靈魂已經偷走了,所以人才是槐中世界憑本事引入的。

  現在,憑本事偷、引入的守護者小隊已經在槐中世界落戶,人手一棵小槐樹作爲新戶籍,馬上就要分房子了。

  那這就是鐵板釘釘的他們槐中世界的人。

  因爲小槐樹剛種下去,還沒發芽,所以也可以理解成,這是鐵板釘釘的他們槐中世界的意識。

  《信使守則須知一萬條》:一切善良意識的真誠願望,必須設法實現。

  “這規定就是說,不真誠的那種也可以不管——這其實是個空子,這麼一操作,很多想留下的意識,就能一直留在槐中世界。”

  小信使精通《一萬條》,熟練地解釋了一遍,又正色道:“但你也知道,守護者小隊的每個靈魂,都是灼燙、真摯、善良、清澈透明的。”

  小緘默者不自覺地挺直了胸膛,耳朵發燙,用力重重點頭。

  “我們可不像這兒,我們不能讓這種意識受委屈。”來自槐樹的信使威風凜凜,抱着胳膊,“他們的願望必須實現,不論是打孩子,揍人,還是拆村子……”

  小緘默者不停點頭,點到一半:“……”

  時潤聲還不知道,大夥的願望原來這麼激進:“全,全都拆掉嗎?”

  “那倒也不是。”小信使摸摸腦袋,眨着眼睛,呲溜一下坐回去,“這是隊裏那位緘默者先生的願望。”

  長林的願望,原本是“不要讓隊長和副隊長的孩子覺醒成緘默者”——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也不再有實現的可能。

  而且,話說回來,小緘默者也並不抗拒自己的身份。

  時潤聲很喜歡當一名緘默者,他現在的理想是成爲一名厲害的治療師,將來想做一個勇敢、正直、見義勇爲的反派大BOSS。

  “是個好願望!我將來也想當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種樹人。”

  小信使立刻豎起大拇指:“三哥想當扶危濟困的領航員和大機械師。”

  大哥的年紀暫時還太小,每天都有新理想,最近的一個理想是把白塔做成棉花糖形狀的冰雕。二哥想健健康康地養大一孤兒院的小黃人和所有弟弟,還想治好老師的傷。

  ——當然,最後一個是大夥共同的願望,他們今晚祕密集合,就是爲了這個。

  尤其是這一回,有了醫療專精的小緘默者,一羣小樹的信心就更足了。

  “那位緘默者先生,願望是想要拆掉村子裏的‘牆’。”路遙知說,“你知道嗎?你們村子裏,其實有一大半都是言語壘的牆。”

  言語壘砌的高牆,分隔開“你們”和“我們”,分得涇渭分明。

  彷彿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擾,其實不過是抱團成夥、拉幫結派,這其實是言語開始向偏激轉化、反向裹挾使用言語的人的開端。

  當這股浪潮形成時,沒人會再把自己當成一個個體,他們以爲自己就是言語本身,放棄思考、放棄辨別、放棄一切獨立的念頭,成爲言語的傀儡。

  爲“言”作倀。

  這不對,言語是被人使用的,任何人都不應當被言語支配。

  在任何世界上,都本該是人來賦予言語力量。

  大灰石頭機器人從森林頂上抄近路,很快就到了村子邊緣,抱着自來水管坐在樹枝上的聞楓燃揮了揮手,縱身跳下來:“沒睡着?”

  小緘默者的耳朵有點紅,藏在大灰石頭機器人後面,不太好意思地點頭。

  “沒事。”大野狼笑了笑,揉揉弟弟的腦袋,“大夥都這樣。”

  聞楓燃示意了下:“我雪團兄弟在送夢,我在拆村子,馬上就幹完了。”

  那支守護者小隊,即使到了最後一刻,即使已經心知肚明瞭所有的事,大多數人的願望還是跟村子有關。

  仍然有人牽掛、有人不甘、有人想不通,那是他們守護的村子,怎麼就會變成今天這樣。

  那塊真正的留影木,被小緘默者帶回來後,最先的反響是沉默。

  有人不自在,有人躲躲閃閃,有人神色僵硬心虛,一言不發。

  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這種沉默。

  ——是那個一直被欺凌、因爲怕被排斥就忍氣吞聲,跟其他人一起欺負時潤聲的少年嚮導。

  少年嚮導過去也曾經幫過時潤聲、也嘗試過堅持着爸爸媽媽教的,不該把緘默者當成血包,不該欺凌緘默者。

  只是當言語築成的高牆將一羣人圍住,高牆之內,就再容不下半句別的聲音。

  當聲勢如潮,不是所有人都能逆着浪頭,仍有堅持自我的力量。

  那孩子瘋了似的撲向任兆,後者一動不動地坐着,像是失了魂,居然就那麼任憑對方把自己按在地上。

  少年嚮導是這羣少年裏最瘦弱的,隨便哪個人就能把他拉開,可沒人動。

  沒人動,喘熄聲就在耳朵邊上,不知道是別人還是自己的,像是有什麼鈍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肉。

  少年尖銳的嗓音崩潰地吼着,一拳接一拳地打向任兆,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流出血來,又拼命扇自己的耳光。

  “疼了嗎?疼了嗎?疼了吧!”那少年嚮導喊,“我們是畜生!時潤聲比我們疼一千倍,爸媽比我們疼一萬倍,他們心都碎了!”

  “我們不信他們!誰都行——我們不信!”少年嚮導扯着任兆,用力把他往地上砸,“你不是要道歉嗎?去道歉啊,去跟爸媽道歉!”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你不敢承認這種可能,對不對?你沒膽子承認,你纔是那個害死爸爸媽媽的人,所以你就怪時潤聲,你往死裏逼他。”

  少年嚮導發着抖:“我也一樣,我們都是兇手。我們,你、我、我們這些人,和害死我們爸爸媽媽的人一樣,都是一種人……”

  “行了。”有村民實在聽不下去,沉聲說,“什麼兇手、一種人?當初的事誰都沒料到,又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看着面前隨風出現的小銀斗篷,就驚恐地瞪圓了眼睛。

  銀斗篷下是張陌生的稚嫩面孔,相貌精緻漂亮,漆黑眼瞳卻彷彿冰面,澄淨冰冷,映出眼前分明猙獰不堪。

  這個村子裏的不少人懼怕銀斗篷,那人慌張地不停後退,還沒來得及跑,就已經被盤旋的冰晶堵住去路。

  小緘默者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被冰花追得鬼哭狼嚎、滿村子亂竄的人影,忍不住悄悄揪了兩下自己的頭髮,又原地蹦了蹦。

  “沒做夢,沒做夢。”小信使對夢跟醒着最拿手,笑着拉住弟弟,“送夢嘛,有些人死活不收,就只好這樣了。”

  小緘默者有點緊張,攥了攥拳:“他們被獸靈侵蝕得太深了嗎?”

  路遙知擡頭,跟二哥交換了個視線。

  聞楓燃二話不說就點頭:“對。”

  “對付不知廉恥——就是你們說的,被獸靈侵蝕的人,你把道理講得天花亂墜,也是沒有用的。”聞楓燃說,“所以我雪團兄弟在給他們種樹。”

  小酸棗樹在這種時候,就有特別的用處。

  它在這兒的名字不叫“難過”,叫“多大點事”。

  因爲這些人肆意傷害別人,又在受害者痛苦、茫然、求救的時候,在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總是要輕飄飄地說一句“隨口說的”、“沒料到”、“多大點事”。

  這種人救不了,也沒必要救,要救的是尚且有救的人。

  至於這種人,只要讓他們慢慢享受自己口中的“多大點事”就行了。

  小騙子飛快組織好了語言,準備給弟弟講一講“疼痛與恐懼”和“抵抗獸靈侵蝕”之間的關係,還沒等開口,時潤聲已經飛快套上銀斗篷,衝進了人羣。

  小緘默者的決斷一向和領域展開的速度一樣快。

  他想這是對的,什麼都懂的反派大BOSS教過小BOSS,保持敬畏是必須的。

  對力量的敬畏,對言語可能會造成的結果的敬畏,對天道好還、善惡有報的敬畏。

  這種敬畏在與獸性對抗,從而生出人性。

  人之所以化身爲獸、甚至比獸更貪婪和兇惡,就是因爲失了敬畏之心。

  操控冰晶的小緘默者回身,面上不見表情,漆黑的眼睛迎上時潤聲的,冰封化開。

  一顆奶糖和一片糖紙被冰晶託着送過來,時潤聲下意識擡手,才一碰,冰雪融成春水。

  時潤聲擡頭,看見雪團似的孩子輕輕偏頭,鷹似的黑眼睛不易覺察地彎了下,透出點清冷乾淨的孩子氣。

  時潤聲也忍不住抿起嘴角,他用力點了點頭,仔細把糖紙貼身收好、把奶糖鄭重地放進嘴裏。

  小杜仲樹閉上眼,落下漫天細雨。

  一個捆人、一個種樹,這效率就高多了。

  更不要說邊上還有一個既不是緘默者,也不是嚮導或哨兵,但手裏有根奇怪材質的管子的紅髮少年,還在監工他們拆牆。

  這少年能打的程度,對躲在英靈庇廕之下、安逸了太久的村民來說,絲毫不亞於一條率領狼羣屠村的頭狼。

  分工合作的效率總是很快。

  惡人自有酸棗樹磨,往後的日子裏,他們可以盡情體會他們的言語曾經對別人施加的傷害、留下的痛苦。

  背叛了隊伍的人會有夢,長歪了的孩子也會有,這是槐中世界裏新意識的願望,大槐樹盡職盡責,不會不幫忙。

  村子裏的“牆”被拆乾淨,等明天太陽升起,一切都會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那塊浸透了血的留影木,會被永遠存放在白塔。

  再沒人能動任何手腳,在這個世界,曾經有一支最英勇正直的任務者小隊。

  這個世界有緘默者的故事。

  “時潤聲!”那少年嚮導跌跌撞撞衝過來,他發着抖,想叫住要和其他人一起離開的少年緘默者,“你能不走嗎?”

  “我知道錯了,我們知道了……你打我們,行嗎?”

  那少年嚮導啞聲說:“別走,我們的爸爸媽媽都已經走了……”

  角落裏,任兆神情蒼白恍惚,他只是捱了幾拳,卻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像是被打斷了骨頭。

  他盯着時潤聲——可那個總是會認真和他們講道理、逐字逐句地說清事實,就連後來每天按時來揍他們,也要耐心講上一大堆話的少年緘默者,這次卻只是安靜地站着。

  時潤聲站得很直,他站在自己的父母曾經守護、生養自己的隊伍曾經守護、自己也曾經守護過的村子前,只是沉默,月光落在柔軟的銀色織料上。

  一點清涼的雨絲落在那少年緘默者的身上,灼痛和淤青就奇蹟般的消失。

  “對不起。”時潤聲說,“我該保護好你的。”

  少年嚮導的傷好了,卻像是被這句話重重砸了下。

  他慌亂地用力搖頭,像是到這時候,才終於恢復了清醒跟理智,卻說不出半句話。

  嚮導失去言語,這是種相當強烈的、對自我的否定和羞愧。

  他比他想的還要更羞愧,他根本就不該說出這話,他明明知道留下對時潤聲意味着什麼。

  這是隊伍裏最小的孩子,是被他們的爸爸媽媽牽着手領來交給他們,讓他們當好哥哥,一定要照顧好、保護好的孩子。

  他們打他、譏諷他、燒他的麥田來泄憤,每個人都不敢承認自己的罪,於是就把一切都推到那個絕對不會反駁的孩子身上。

  “怎麼樣,聊完了嗎?”

  聞楓燃活動了下筋骨,走過來,滿意地掂了掂弟弟的分量:“咱們得趕進度了,下一站是白塔。”

  反派大BOSS和小云杉機械師都在白塔,要完成“偷偷檢查老師的傷”的任務,首先就得把老師從白塔帶回去。

  鑑於白塔已經有過綁架反派大BOSS的不良履歷,又正因爲大槐樹人才引進的事相當不滿,去接老師回家的聲勢最好雄壯一點兒。

  不論這座破塔再折騰出什麼幺蛾子,他們就必須今晚接老師回家、明天收光麥子、後天扛着麻袋浩浩蕩蕩奔赴大院,回院子裏慢慢曬。

  這是時潤聲的麥子第一次成熟,過去的幾年裏,那些麥子不是被人故意毀掉,就是被一把火燒的乾乾淨淨。

  小緘默者永遠也只是在麥田旁安安靜靜地站上一陣,就去重新平整土地,重新收拾播種,重新等着麥苗發芽。

  小花貓早該躺在麥子堆裏,飽飽睡個好覺了。

  時潤聲被二哥抱起來,耳朵立刻熱騰騰地泛起紅,乖乖點頭點頭。

  來魔法學校留學的小機械師,最近正沉迷於變形金剛的精妙設計,已經在大機械師的全息投影指導下,親手拆了好幾臺沒有安裝AI的變形金剛。

  大灰石頭機器人迅速變形成一輛炫酷版五菱宏光,把整支反派血紅大狼狗都碎過不服就揍機械樹好看小隊裝進去。

  “導航。”聞楓燃對這車熟,沉穩地按了下改裝後的面板,“白塔。”

  炫酷版五菱宏光紋絲不動。

  血紅大野狼畢竟也剛十四歲,雖然異世界沒有關於駕照的明確規定,但還是剋制住了想自己踩油門、握方向盤的衝動。

  聞楓燃挺沉穩,處變不驚,切換成更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導航,我們要去白塔。”

  五菱宏光依然紋絲不動,指示燈閃了兩下,顯示送話器裏有人呼叫。

  沉穩的二哥還在和導航較勁,沉穩的雪團大哥被閃爍的小燈吸引,徒手搓了個小冰鳥啪嗒啪嗒飛上去,對着小燈一啄。

  “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兼職領航員的小機械師的聲音傳出來,聲音又乖又清亮,還有點不太適應公頻聊天的靦腆,“剛纔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導航地點裏可能沒有白塔了。”

  聞楓燃:“……”

  時潤聲:“……”

  雪團:☆-☆

  “收到,我們這就換地點。”小信使對“導航地點更換”這事兒熟,“現在叫什麼,紅塔還是綠塔?”

  “……”送話器對面,回答一向乾淨利落的小領航員,也沉默了片刻。

  小領航員蒲雲杉說:“要,要不,試試機械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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