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這其實是白塔自己的問題。
畢竟這個世界的言語,只要說了就得負責。
而白塔裏面,除了大滑梯、小貓花,還多了小信使送的一大盆玫瑰。
這盆玫瑰是代表槐中世界送出的,禮尚往來,作爲信使們浩浩蕩蕩出動,從這個世界扛走了好幾棵杜仲樹苗的回禮。
真要論起來,扛走杜仲樹的事,白塔最初其實是不同意的——這種杜仲樹是他們這個世界的特有物種,對意識損傷和精神力方面的治療效果非常明顯,在S43號世界的限制出口名單上排第一位。
但白塔上了當,在反派大BOSS做裁判的“棍子剪刀布”的勝負對決中,沒有枝枝叉叉的白塔含恨出了十次棍子,一敗塗地,都輸在了會出剪刀的大槐樹手裏。
抱着膝蓋,屏息凝神準備聽一場激烈對戰的小緘默者:“……”
“好啦,好啦,也不光是這樣。”一本正經的小信使坐下來,笑着擺手,“是杜仲樹們自己想要走的。”
對樹來說,要移栽去一個新世界,不知道路上會不會損傷根脈、不知道氣候適不適應、不知道目的地會不會水土不服,其實是件很冒險的事。
這是可能危及性命的冒險,他們槐樹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
槐中世界的玫瑰也不是普通的玫瑰,那是長了嘴的真相之花,凡是花開的地方,就只允許真相存在。
小信使告訴小緘默者:“不過種樹人先生說了,樹可不能像人這麼到處跑。它還得再緩一緩,等根全長好,變成一棵健壯的小樹了,才能正式移植。”
杜仲樹們想去探望朋友,想去給幫助過它們的朋友治傷,想和槐樹一起讓守護者小隊滿血歸來。
是白塔自己說了,機械樹也行,想當機械樹的。
雖然那只是因爲白塔被凍成大冰坨,還很可能被做成棉花糖冰雕,絕望之下出現的胡言亂語……但真相之花不管這個。
已經很勤奮了的小緘默者:“……”
小花貓抱着膝蓋,聽得專心致志,偷偷揉了好幾次眼睛。
漂亮的小信使單手撫肩,相當禮貌地向配合熱烈鼓掌的大夥脫帽致意,坐回自動行駛的改裝版五菱宏光座椅上:“作爲回禮,我們送了白塔真相之花……啊!”
小孩子又帶來了新的反派大BOSS朋友,神通廣大,能把被連根拔起的小杜仲樹救活。
因爲爆盆被分株移栽的真相之花,作爲代表槐中世界的回禮,精心打扮、裝進漂亮的花盆,被大槐樹連夜送去白塔,千叮嚀萬囑咐要尊重對方世界意志。
杜仲樹不太擅長表達,但沒關係,最會講故事的小信使把這一切都轉述得繪聲繪色,還學了跟那棵小樹是怎麼拉的勾。
小信使:“……”
“它們都記得你,記得你們所有人。”路遙知給他看照片,“樹也有感情,想去新世界幫忙,想去找朋友。”
時潤聲攥着拳,小聲保證:“我去學怎麼把樹種好。”
每棵樹都記得它們的朋友。
“我也記得它們,我以後也給它們澆水,給它們鬆土。”
“對,我和大機械師導師先生來的時候,見到了這盆花。”
深知自己那盆真相之花是什麼脾氣的小信使:“……”
“那你可找對人啦!咱們大BOSS先生最擅長這個。”小信使跟他擊掌,“我也正學呢,回頭我們一塊兒學,三哥那有八十九本筆記!”
這些被真相之花賦予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力量的言語,相當利落地對白塔進行了外觀改造工程。
玫瑰花會生氣,當然也是有原因的。
小緘默者:“……”
小信使一拍腦門:“對了,那是真相之花。”
這些事沒人看見,沒有變成文字被記錄下來,但樹們不會忘記。
“總之,這就是我們徵得了白塔的同意,扛走了第一批小杜仲樹苗——並準備派遣開挖掘機的專業信使前往這個世界,後續移植更多大杜仲樹的故事。”
“那棵小杜仲樹,現在恢復得可好啦,一直用樹枝牽着我,想讓我把它也帶走。”
“但有好些杜仲樹都想走,它們不怕有危險,也不怕水土不服。”
樹們不會忘記,故事都被寫在年輪上。
還沒來得及向大冰坨問好,真相之花就劈頭蓋臉捱了一籮筐“機械樹好看”、“機械樹也行”、“想當機械樹”的磚頭。
等在裏面埋頭裝修的小機械師完成工作,收好工具箱出來,事情就已經發展到了現在的這一步。
杜仲樹生性就溫柔寬廣,並不是因爲受到傷害、被採葉子摘果剝樹皮,想要離開這個世界。
要作爲杜仲樹的回禮,當然得是槐中世界相當貴重的植物。
小花貓隊長坐得筆直,重新修改了自己的晨練計劃,決定把每天的學習時間再延長半個小時。
如果杜仲樹們自己不願意走,依然想要生活在熟悉的世界,信使們就會留下清水、肥料和紅布條做禮物,整齊地騎着自行車排隊離開。
是因爲它們聽路過的蒲公英和螢火蟲說,朋友要走了。
被小樹枝扯住不準走的小槐樹,還和委屈到直掉葉子的小杜仲樹拉鉤,等它一恢復健康,立刻就騎着自行車來接它。
槐中世界是渡口,是意識抵達終點前的最後一站,絕對尊重所有曾活過的生命。
會給它們治傷的朋友——是一對非常溫柔的人類夫婦,帶着一個一樣溫柔的人類小孩子,會給它們處理傷口,會給它們的小樹苗穿衣服。
真相之花存在的地方,必須只有真相。
小信使說:它們想走,不是因爲這個世界對他們不好。”
送話器裏,一起聽故事的小機械師舉手補充:“它……好生氣。”
炫酷版五菱宏光順利到達目的地,神氣地按了兩聲喇叭,停在機械樹下。
小緘默者跳下車,仰頭看清白塔現在的樣子,驚訝地睜圓了眼睛。
白塔確實已經漂亮熱鬧得完全不適合再叫“白塔”。
那三百六十五個窗戶都還在,都已經被裝上了雙層玻璃和保溫窗框,有些窗戶還被塗上了顏色,在月光底下閃閃發亮。
這些窗戶給這個世界的秋天帶來了新的顏色,落葉不再是隻有金色的一種了——等明天太陽起牀,從橙紅到暗紫,再到相當沉穩的深棕色,就能徹底覆蓋住過去那片肅殺的冷灰。
要叫機械樹也沒錯,這個世界雖然暫時還沒有什麼像樣的機械,但有種強度相當近似於金屬的鐵樹,枝幹正好用來裝修白塔。
剛開張的大滑梯門票就迅速售空,附近的村子最歡迎銀斗篷,早就時刻關注着白塔的變化,一聽說可以去坐白塔裏多出來的大滑梯,天還沒亮就排起了長隊。
一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S級嚮導也來排隊,恰好遇到了同樣在排隊的年輕哨兵,和一羣義務幫忙維持秩序、檢票進場的小緘默者。
那羣穿着白色、淺灰色小斗篷,每天都被藏在家,只能偷偷在落葉堆裏安靜玩耍的孩子,這會兒全手拉手走出了家門。
他們生性安靜寡言,還是不大習慣應付熱鬧的場合,被大人們逗一逗就會迅速臉紅着戴上兜帽跑開,又跑回來放下一片金色的小樹葉當禮物。
不再光溜溜、也不再純白的塔,現在長得十足像是棵機械樹了。
探出的枝杈有的掛招牌、有的當攤位,還有幾根枝杈專門給孩子盪鞦韆,許多小孩子都是第一次接近塔,好奇地伸出小手,去輕輕觸摸塔身。
“純白不一定是好事。”小機械師抹了把汗,收起檢修鞦韆的小扳手,回到大夥中間,“在我們那裏,‘顏色’是RGB模式的。”
RGB模式的調色是用光調色,不同顏色的光疊加混合,就能調出人類視力能感知到的全部顏色。
而所有顏色的光全都疊在一起、越來越亮,最後得到的顏色就是純白。
純白不一定是純粹的、完全乾淨的。況且純粹和完全乾淨也並不是什麼好事——那種環境太過極端,也不適合人類跟生物生存。
而由無數種顏色的光所混合,得到的刺眼“純白”,只不過是用這種凌人的灼亮光線,來掩蓋其中的無數心思、無數慾望而已。
這個世界對言語不加辨別、不加控制,力量的失控下,這座塔只會越來越白,越來越亮。
“亮過頭了,就可能會炸掉。”博覽羣書的小機械師告訴前白塔,“白矮星就是這樣的。”
世界意志:。。。
大概是第一次被這麼多真正的“聲音”包圍,也可能是因爲快哭暈過去了,前白塔的句號打得比平時還慢。
第四個句號還沒打出來,血紅大野狼已經利落地鎖好了車,快步過來紮好馬步,拔起小云杉樹扛上肩膀:“怎麼圍在這兒說話,老師呢?”
小云杉樹已經能熟練地收起樹根,搖搖晃晃被二哥舉高,立刻張開手臂保持平衡:“導師先生被帶走了。”
血紅大野狼:“?!”
一羣小樹:“!!!!”
“被誰帶走了。”血紅大野狼立刻把弟弟放下來,“本地黑那個幫嗎?”
小信使:“大黑球或者盜伐者嗎?”
小緘默者:“來決戰的S級嚮導和哨兵嗎?”
雪團大哥不太喜歡說話,徒手搓了個小冰鷹,乾淨利落跳上去。
“不,不是。”小云杉樹趕緊搖頭,“是被一棵大榕樹帶走了,導師先生剛給我發的消息。”
他也是才收到第二條消息,小機械師被邀請去檢修鞦韆,導師先生原本在這裏等他。
在加固鞦韆的時候,蒲雲杉收到反派大BOSS的短信,說見到一位老朋友,要去說幾句話。
“糟了!”路遙知和聞楓燃對視一眼,心頭陡沉,“這說不定真是要決戰,《白塔生死戀》裏就是這麼畫的!”
——多半都是這樣,最後一戰,主角瞞着大家,隻身迎戰來尋仇的反派大BOSS,輕描淡寫地說是“見到一位老朋友,要去說幾句話”。
瞬間警惕,抄起小扳手的小機械師:“!!!”
“可,可是。”小緘默者暫時還沒看過漫畫,鼓起勇氣舉手,“我們不是反派BOSS小隊嗎?”
血紅大野狼:“……”
漂亮小槐樹:“……”
“話是這麼說,但不能鬆懈。”小騙子飛速跑回車上,咣噹一聲扛下自己的自行車,“我們是以反派BOSS之名,行拯救世界之實。”
到了最後一步,馬上要迎來大團圓結局的時候,主角團準備回家收麥子的時候,說不定就會有真正的反派大BOSS囂張的出現。
反正好多漫畫裏都是這麼說的。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小緘默者完全被說服了,立刻幫小槐樹哥哥一起給自行車打好氣。
小領航員蒲雲杉對路線很熟悉,給出明確座標:“就在東邊的荒原,我們可以向前走九百米後右轉,再繼續走五百米……要小心一點,這個世界的裂口暫時有點多。”
這個世界原本不該有榕樹,過去曾經有一棵,但被人連根掘起、伐碎焚燒,早已徹底不再有任何痕跡。
——那以後很久,榕樹的氣生根都再沒找到機會,扎進這個世界。
直到這次,世界意志把自己哭裂了。
被改造成機械樹的世界意志,在大小反派BOSS的輪番摧殘下,其實已經不太抗拒這件事……畢竟窗戶也開了、滑梯也改了,相比起“變成冰凍棉花糖”的恐懼,變機械樹還能好一點。
哭成這樣,是因爲真相之花確實很兇,到現在還在小貓花播放的BGM裏,拿花盆很有節奏地掄它。
嚴格的真相之花最受不了英雄被詆譭、善良被扭曲、好人被壞人欺負,就沒見過這麼沒用的世界意志,下決心要給這個破塔上上課。
“我來帶路,那是‘謊言之藤’生長的地方。”
時潤聲只聽了一遍,就閉上眼睛,迅速在腦海中勾勒出了地形圖:“那裏全是幻象。”
小緘默者曾經跌入過這些幻象之中,他曾經走錯了家,辨不清方向,險些忘記了自己的來路。
幻象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只是謊言之藤收集的記憶碎片的折射。
時潤聲曾在幻象中見到裊裊炊煙、徐徐晚風,就是曾經路過那裏的某個晚歸的路人,匆匆趕路急着回家的記憶。
小樹們對視一眼,神色迅速嚴肅下來,利落地戴上兜帽。
蒲雲杉接過自己的小銀斗篷,火速穿好,給大灰石頭機器人留了“原地待命、隨時支援”的指令。
白塔之東,是一片傳說中名爲“荒蕪之地”的荒原。
這是謊言之藤的老巢,盤踞在這裏的謊言之藤收集了大量的、無主的記憶碎片,這些碎片會化成一個又一個的幻象,將闖入者困於其中。
因爲都是幻象,所以最佳的通過方法,其實就是不受影響、不做停留。
路就在腳下,只要找準了方向一直跑過去,這些幻象是攔不住路的。
“不行不行……我還是得停留一下!”
路遙知蹬着自行車,他盯着一個地方半天了,實在忍不住:“你們快走,我得去救個人!”
聞楓燃扛着他雪團兄弟,急剎車停住腳步:“救誰?”
“不知道!”少年信使用力捏閘,“那兒着火了,我看見裏面有個人!好像跟咱們差不多大!”
小槐樹最怕火,也對火最敏[gǎn],是一羣小樹苗裏最先發現附近有火災的。
這八成也是幻覺——可不管怎麼說,這幻覺又未免太真實了。
如果用“這是一塊記憶碎片”來解釋,擁有這塊記憶碎片的人,或許一度都被困於這片無處逃脫的火場。
路遙知催促大夥繼續向前趕路,自己蹬着自行車過去,對着面前熊熊燃燒的烈火,心臟怦怦直跳。
小槐樹過去是有點怕火的,其實也有點怕大狼狗,因爲狗的鼻子特別靈,有時候就能聞出小騙子身上香香甜甜的槐花味兒。
但有了家以後,他就飛快地不怕了,有了弟弟以後就更不怕。
過去那些不太好的記憶,好像都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新的故事和結緣覆蓋。
“不怕不怕……我不怕火。”小騙子不停念念叨叨,“我得救人,就像我希望有人救我一樣,就像有人救了我一樣。”
他攥着自行車把咬了咬牙,正準備橫心衝進去,追上來的少年緘默者握住他的手臂,領域已經無聲迅速地展開。
“三哥在帶路,不會耽擱!”在洪亮的春雷聲裏,小緘默者對小信使說,“我能幫忙滅火!”
春天也不是一場大雨都不會下的。
在滾滾雷聲裏,閃電劈啪亮起,驟雨瓢潑着落下來,瞬間澆啞了囂張的烈火灼焰。
兩個少年衝進去,在被雨水澆滅的灰燼裏抱起一個淡青色的、即將消散的影子。
影子早已模糊,看不出面目,看身量的確和他們年紀相仿。
少年影子倒在灰燼裏,被時潤聲脫下自己的衣服披上,被路遙知攙上自行車後座,把安全帶扣牢。
“別怕,別怕,我們帶你出去,你能回家。”小騙子輕聲哄那不知身份的少年影子,只是影子實在太過安靜,仿若熟睡,不知能不能聽見,“我們有位反派大BOSS先生,天下第一厲害。”
少年緘默者寡言,只是用力點頭,又向四周環視一圈,轉身去抄近路。
有熟知地形的緘默者帶路,兩棵小樹只是幾分鐘後,就趕上了大部隊。
銀線依然穩定,反派大BOSS那一頭還沒有鈴鐺響,說明到目前爲止,還沒發生什麼變故。
領航員交接,蒲雲杉迅速和時潤聲確認了後續的路線,又簡單解釋過情況,帶着二哥消失在密匝匝的樹藤深處。
那有個巨型鐵籠,鐵籠子裏面,正有兇殘至極的古獸靈,發瘋般撕咬摔打被投入其中的少年。
聞楓燃對這個聲音實在太過熟悉,他曾經被人按在這籠子上,不準倒地、不準棄權,一拳接一拳打到失去知覺。
小機械師帶了充電式便攜電鋸,扛起來鋸斷鐵欄杆,發動機的轟鳴聲裏,不多時就將鐵籠豁開了個口子。
聞楓燃躍進去,撿起散在籠子角落的鐵鏈,照着那隻會發狂的低等獸靈纏了數圈,死死拴在籠子角落。
這種獸靈沒有神智、只剩暴力虐殺的本能,被鐵鏈拴住尚在不停嘶吼,尖銳利爪將地面拍得煙塵滾滾,留下一條條怵目溝壑。
聞楓燃跪下來,抱起血泊裏的少年影子,這也是記憶碎片生成的幻覺,看不清面目的影子少年幾乎已經被獸靈撕碎。
“我可以做機械義肢,沒問題,一定能治好,我們五弟是治療師。”
蒲雲杉毫不猶豫:“受傷的地方都能用機械補上,我會把義肢做得很好,像真的身體一樣。”
那少年的影子支離破碎,抱都抱不穩,聞楓燃脫下外套,把他的傷處仔細裹好:“沒事了,一點事都不會有。”
記憶的主人傷成這樣,還能不能活到現在,甚至都是個未知數。
但他們心照不宣地不說這件事——即使是記憶的碎片,也承載着微弱的意識,或許只是這一點點意識的漣漪,也能讓一個靈魂得以安眠。
“我們帶你出去。”聞楓燃說,“老師會有辦法。”
跟着他們來的冰鷹展開翅膀,聞楓燃抱着少年的影子跳上去,又拉住小機械師一起爬上來,抱穩冰做的鷹隼威風的翎羽。
冰鷹帶他們歸隊,化成冰晶,回到那片雪窖冰天的靜默領域。
他們半點沒耽擱趕路,一刻不停地往目的地趕,卻也不放棄救人,哪怕每一次衝進去的都是記憶碎片構成的幻境。
只要記憶碎片的主人還活着,這片記憶被人改寫,新記憶就會覆蓋住舊傷口。
被他們救出來的、面目模糊的影子少年,並不能堅持太久,就會安靜融化成淡青色的霧。
融化的霧柔和溫潤,撲面不寒,隨風悄然而逝。
小騙子咬牙蹬他的自行車,察覺到後座上的重量變輕,眼淚就噼裏啪啦地往下掉:“醒一下也好啊,爲什麼不醒一下呢?”
聞楓燃接住落下來的乾淨外套,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單手撐躍過一片橫欄的矮灌木,擡頭往荒原深處看過去。
他們遇到了十七塊記憶碎片,碎片裏的影子少年沒能醒過來,沒能撐到和他們一起見到老師。
或許是因爲這些記憶已經太久遠了,久遠到即使沒有人出手干涉,也要不了多久,就會悄然隨風消散。
這種做法叫大人來看,可能難免就有一點孩子氣了——畢竟這些只是記憶,記憶就是已經發生的事。
已經發生的事,已經落下的傷,都是不可改變、不可消除的。
即使冒着可能會被謊言之藤拖入幻覺的危險,把影子少年從這些記憶裏救出來,也只是能讓這一點意識在消散前的最後時刻,稍微舒服一點。
如果記憶的主人還活着,意識深處的裂痕倒是會因爲這種干涉,從那些回憶裏被釋放解脫。
可時間過了這麼久,他們沒有辨別意識的方法,什麼都知道、最最厲害的反派大BOSS又不在,沒人知道是不是在做無用功。
“沒關係。”時潤聲固執地搖頭,喝了一大口補充體力的杜仲茶,“不會有無用功。”
不會有無用功,這是什麼都懂的反派大BOSS教給他的道理。
只要做心裏想做的事,清楚這件事的意義、明確地做了決定,就不是無用功。
每個人對“意義”的標準都不一樣,不必也不該互相干涉,因爲路是自己的,是自己在走,這一生是自己在過。
少年緘默者認爲這說的完全對——他明確地知道自己要救人,因爲他是醫療專精的緘默者,他的雨能讓困在火場裏、被獸靈撕碎的少年影子稍稍好過些。
“一定會好過些的。”聞楓燃把外套摺好,加快腳步,“再說,也沒辦法。”
沒辦法,衝過去的時候想不到那麼多。
他們不能減慢速度,但也做不到見死不救。
十七次都是記憶碎片,那是這十七次的事,第十八次該上還是得上。
他們是這麼被救出來的,救他們出來的人,並沒衡量過後果,並沒先考量過他們是不是會消散的“碎片”。
坐在冰鷹上的雪團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戳上墨鏡,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奶糖,發給因爲少年影子就那麼隨風消失,噼裏啪啦掉眼淚的一羣弟弟。
他們撲滅了火、拆了鐵籠、毀了鬥獸場,已經越來越靠近目的地座標。
銀線的另一頭沒有鈴鐺響,也沒有代表危險的示警,看起來不像是正義反派大BOSS和邪惡反派大BOSS的決戰。
早已被改造成機械樹的不白塔深處,一塊代表契約的磚石悄然碎裂。
那上面記錄着的,是在這個世界,第一個覺醒的緘默者獲得領域時,所付出的代價。
代價是“會在第一場美夢裏碎裂消失”。
——被穿書局在大槐樹的領域找到時,穆瑜其實就已經支付過這一代價了。
穿書局不管那麼多,他們那邊的AI相當有一說一、相當照章辦事,既然人已經碎了一次,那就說明代價已經支付、契約已經達成。
至於又把人救了回來,那是因爲大槐樹偷靈魂非常熟練……不,因爲他們醫療部門的系統相當能幹,妙手仁心。
憑本事救回來的人,跟S43世界有什麼關係。
至於這塊契約磚石沒有碎裂的原因,則是雙方沒有就“美夢”這件事完全達成共識。
在白塔看來,穆瑜做的夢根本就算不上“美夢”。
嚴格來說,那都不算是一場夢。那個緘默者只不過是變成了一陣風,留下了那些儲存着記憶的粒子霧。
風居無定所,累了不能歇息,倦了不能回家,永遠只能孤身漂泊流浪。
路上還會遇到不那麼好的風——風當然也有很多種,也有好有壞。有那種看見什麼就要掀翻什麼的狂風、有捲了東西就要跑的颶風,也有看到木秀於林就要上去催折的風。
像是這種相當惡劣,聲勢滔天的疾風,一縷溫溫柔柔、到處慢悠悠閒逛的清風哪裏是什麼對手。
那個固執的世界意志完全不懂,當一縷風,算是什麼美夢。
它並不認爲這次碎裂和契約有關,但也打不過那個穿着鐵灰色斗篷,拎着兩噸炸藥過來,打算讓它也親自體驗一下當風是什麼感覺的青年。
所以那塊契約磚頭就那麼僵持着,被一直保留了下來,既不覈銷,也不再生效。
被血紅大野狼按在地上,竹筒倒豆子地招供了《第一個緘默者的故事》的謊言之藤,連滾帶爬躲進草叢:“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是說,我們遇到的這些記憶碎片,都是那位第一個覺醒的緘默者留下來的。”
時潤聲蹙緊眉:“這位前輩現在在什麼地方,還安全嗎?有沒有繼續被白塔針對?”
謊言之藤只是到處撿記憶碎片,撿不到的自然不知道:“應該,應該是安全的。”
“你們解放了這些記憶,改寫了記憶的結局,也就相當於切斷了這個世界用來束縛他的藤蔓……就像你們剛纔想拿小刀對我乾的一樣。”
謊言之藤抽噎了下,抱着葉子躲在荊棘底下:“你們能不能把小刀收起來?”
小樹們只是想做個安全繩,也沒想到謊言之藤居然有意識、會說話,仍舊防備着擡頭,彼此間無聲交換了個視線。
聞楓燃掂了掂匕首,收回腰間:“切斷藤蔓,契約就能失效嗎?”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你們還治療了那個影子,我看到了。”謊言之藤從荊棘裏鑽出來一點,“這對意識深處的舊傷可是大有好處,尤其是那種‘假愈’的傷口,這麼治最有效了。”
小樹們的視線不動聲色的亮了下,互相在背後悄悄擊掌,又在緘默者的領域裏悄聲討論了一會兒,擡頭給二哥打手勢。
聞楓燃點了點頭,拿出照片:“最後一個問題,見過這個人嗎?”
這裏原本就是荒地,當初是作爲那些從白塔裏出來的、位高權重的“異鄉人”作樂用的,後來被徹底廢棄,就再沒什麼人來過。
謊言之藤個把月裏也只見過幾個人,看了一眼就認出來:“見過!剛從這兒過沒多久,是被人抱着的,好像受了傷……”
它話還沒說完,就被幾雙手按在地上:“怎麼受的傷?!”
“不,不知道!”謊言之藤趕緊改口,“也可能沒受傷,都不一定……可能是睡着了。”
其實它也沒看見血,只是那個鐵灰色斗篷從這兒走過的時候,抱着懷中人的動作相當小心,像是怕碰到傷口,又像是怕擾了一場好夢。
話是這麼說,年紀最小的那個雪團似的孩子已經單手一撐,利落跳上冰鷹,直奔謊言之藤指的方向去了。其他人扔下謊言之藤動身,也就是一個呼吸的間隔。
家人之間相互牽掛,天然就有感應,有銀線上的鈴鐺,也不會不知道,彼此現在應當都是安全的。
但哪怕再微小的可能,也必須立刻就趕到。
冰鷹風馳電掣,一路覆下層層寒霜,第一個衝到那片榕樹的虛影裏,也是第一個逆風蹬腿急剎。
後面追過來的小樹們也跟着齊齊急剎車,扛着小云杉樹的血紅大野狼一把薅住差點翻過去的自行車,接住飛起來的小信使,抱住被冰鷹絆了一跤的小緘默者,相當高難度地用腦袋頂住了他的雪團好兄弟。
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睡得很熟,氣色看起來比平時哪次都好,睡得比平時哪次都安穩,一看就知道沒有落枕。
榕樹的虛影獨木成林,根脈遒勁裂土穿石。這是不適合生長在繁茂深林、不適合種在家裏的樹,不可入家門,榕樹不容人。
但在這種空無一人的荒野上,這樣一株根深葉茂、冠幅極廣的大樹,只要鑽進那些氣生根裏,就像是家。
血紅大野狼渾身掛滿了弟弟,一個接一個,小心放在地上。
小樹們手牽着手向榕樹鞠躬問好,發現那個虛影似乎並沒有敵意,就小心翼翼地過去,自己熟練地找位置,團到反派大BOSS身邊。
穆瑜這次沒被驚醒。
十九歲的穆瑜,其實也沒有好好睡覺的習慣——有時候是擔心做了好夢,有時候是擔心做不了好夢。
“好夢”是要本人來定義的,這件事S43世界的世界意志不懂,對那時的穆瑜來說,做一陣風的確是場好夢。
穆瑜做風的時候相當隨性灑脫,路見不平起風相助,沒少大半夜敲虧心人的門,也偶爾會去撥一撥窗戶上掛着的小風鈴。
那是種很自由也很寂寞的體驗,遺憾在於無法停留,甚至來不及好好看一場花開,來不及問候一場雪。
——他大概這麼漂泊了幾年的時間,直到他忽然想起槐花開了,想去喝一點槐花釀,被大槐樹抄起竹筐熟練地一把扣住。
大槐樹經常幹這種事,暫時還不知道,被用竹筐像抓麻雀一樣抓住的那縷風,其實就是後來幫他們種國槐的種樹人。
穆影帝對這件事其實相當扼腕,打算一直保密,並且封所有知情人的口。
這次穆瑜做了場更離奇的夢——小樹突擊隊大展神威,成羣結隊地穿越回了他小時候,拳打鬥獸場腳踩大火堆,二話不說就把壞人全打得落花流水。
反派大BOSS在自己的夢裏依然是風,不動聲色地替每個小朋友擋開烈火、攔住利爪,截下暗處監視的槍口,移走本該澆進火裏的汽油。
風一直吹,護送着小樹們一口氣闖過十七關,砸碎了一塊大磚頭,幫他們家血紅大野狼實現了一直以來的心願,掛得滿身都是乖弟弟。
暗傷在夢裏被悄然修復,穆瑜輕咳了兩聲,脣角溢出血來,被榕樹的葉片輕柔拂淨。
會流血的傷口,就會被治好。
不會再有新的傷落下來了。
力氣耗盡的風靜靜棲落,擁住累得一人一小團,熱乎乎擠在反派大BOSS身邊睡得正香的小BOSS們,系統繃帶悄悄冒頭,變成一大張能蓋住所有人的被子。
離天亮的時間還早,深藍色的遼闊天穹像是綢緞,月光給榕樹的虛影也鍍上一層銀邊,螢火蟲在草叢間點點飛舞。
月下螢火,水中星光。
大榕樹把板狀根變得柔軟。
沒什麼着急的事,有的是時間好好地睡一覺,等睡醒了,他們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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