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找一隻小木魚

作者:三千大夢敘平生
第九十九章找一隻小木魚

  回到穿書局總部的穆瑜,被門口的凌霄花繞上來打招呼,趁機往穆瑜的外套口袋裏塞了滿當當一袋小零食。

  數據沒有過期一說,系統被五顏六色的零食袋子埋住,甚至發現了自己被打劫的小餅乾,心痛到打結:“啊!!!”

  穆瑜幫系統把結打得更漂亮,回贈給凌霄花最新款的染葉劑,大方地撕開包裝:“喫嗎?”

  系統火速捲起三種不同口味小餅乾,跑到一半又衝回來,扛走了一盒焦糖奶油醬。

  他們剛去過槐中世界,探望了那支還在療養中的守護者小隊,系統跟其中一個年輕哨兵拜師學藝,參悟了不少對付攔路搶劫大花藤的辦法。

  機械小蜻蜓這次有備而來,喫飽了小餅乾,雄赳赳氣昂昂端起小機關槍,跟凌霄花鏖戰去了。

  負責來引領他的醫療部門AI接過穆瑜的識別碼,導入確認:“您是要提取過去的記憶?”

  穆瑜點了點頭:“還想順便看看朋友。”

  “沒問題,不過您得確認您的意識強度足夠。”醫療部門AI說,“上一次的嘗試不太成功,如果意識強度不夠,記憶導入可能會造成崩解。”

  並非他們不願將記憶還給宿主,只是有些時候,記憶的重量可能遠超想象,沉得足以將最堅固的意識容器也生生壓碎。

  時潤聲放輕了動作,透過舷窗努力向下看,無聲睜大眼睛。

  時潤聲被小黃人們領着打水仗、撈小魚,在陰涼底下躺成一排喫冰棍。

  遇到這種情況,穿書局只能代爲保管,將記憶存儲起來,等待風化。

  “您需要……您需要杜仲葉嗎?”小緘默者悄悄說,“我帶了一點點,生嚼可能有些苦,這裏不準帶茶水。”

  孤兒院的孩子們們對地勢相當熟悉,拖着潤聲哥一起出門,沿着小溪一直跑,去看一眼望不到頭的花田。因爲跑得太遠,玩得又太盡興,回家的時候天都黑了,索性聞着香味去喫大排檔。

  在孤兒院的大院裏,夏天還遠沒正式過完。

  “好像不行,我之前也想用大灰石頭機器人把大家馱過去,但片警伯伯來找我談話了。”

  小緘默者是回家給爸爸媽媽送新做的麥芽糖,順便回家緊急取經,找爸爸學怎麼做夏天的涼茶,找媽媽學怎麼做綠豆餅和涼糕的。

  穆瑜笑了笑:“多謝。”

  這還是第一次,漂亮小騙子站在人家的家門口,沒有裝成別人家的小孩,而是作爲小花貓的哥哥。

  時潤聲已經乘坐過大灰石頭機器人,但還是沒想到,原來飛機能飛的這麼高。

  小緘默者:“!!!”

  穆瑜做完這次檢查就正準備回家,還準備帶一些穿書局特產的冰淇淋回去,接過對方遞迴的檢測結果,溫聲道謝。

  大院的暑氣還完全沒褪——準確來說,在他們這兒,熱浪的勢頭纔剛開始。

  反派大BOSS低下頭,透過領域觀測,發現自己的確有一道裂痕正在發光。

  穆瑜也拿銀線拽拽他,示意舷窗外:“看。”

  即使是穿書局,也沒辦法通過跳躍時間節點,對這個進程造成任何影響和干涉。

  小機械師擁有更多異世界生存的經驗:“會有很多人圍着看,路會更堵,還會上新聞。”

  威風凜凜的大狼狗初來乍到,迅速沉迷在了三十幾個小黃人的陪玩、陪揉、陪梳毛服務裏,每天都要在水塘裏沾一身泥回家,被小緘默者飛快扛起來跑去洗澡。

  穆瑜帶他們一起坐這趟航班,坐在舷窗旁觀賞夜景時,被對面座位的小緘默者悄悄放出銀線,扯了扯袖口。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也是最抄不成近路的辦法,記憶會在時間中逐漸變淡、模糊,這種“時間”的定義是絕對的。

  最厲害的嚮導也不能讓哨兵長出翅膀,不白塔就是長成機械樹,也沒辦法跑、更沒辦法飛。

  手機的另一頭是剛參加完比賽,臉上還蹭了一點機油,拿着小扳手,工裝都沒來得及換的小機械師:“五弟,五弟,我們得快點去機場集合!”

  醫療專精的小緘默者對傷口的變化相當敏[gǎn],聲音壓得很輕,沒有驚動其他的乘客,拿出一小把悄悄帶來的杜仲樹葉。

  有些雪團小朋友,看起來正在睡覺,其實還在領域裏專心致志地用冰晶捏小火柴人,比較兩種步法哪個看起來更炫酷。

  ——得快點集合,二哥要去錄節目,這回聽說是個家庭類綜藝節目,他們都得去。

  小緘默者被二哥捂着耳朵,睜圓了乾淨清澈的眼睛,震撼地看着飛機結束滑行起飛,輕易就穿過雲層。

  飛機是比S級哨兵更厲害、比S級嚮導更厲害、比不白塔更厲害的東西。

  小緘默者從從沒這麼玩過,也從沒見過鋼筋水泥澆築的現代世界,沒見過打開就能喫冰棍的神祕櫃子,沒見過“叮鈴鈴”一響就能聽見聲音、看見人影的神祕方塊。

  “沒關係。”見多識廣的反派大BOSS給他講解,“這不是傷勢加重的表現,是因爲透光。”

  這是趟紅眼航班,小樹苗們一路緊趕慢趕,現在都累得夠嗆,一個個蓋着小毯子睡得正香。

  醫療部門的AI仔細覈對,有些驚喜:“您的傷勢好了很多!這是個很好的預兆。”

  穆瑜已經提前去做過檢查,取出檢測數據:“這樣足夠嗎?”

  但小緘默者抱着小貓花,單槍匹馬找被改造成機械樹的不白塔決鬥,棍子剪刀布大戰三百回合,最後還是贏回來了一大把杜仲葉和一大袋杜仲果。

  “祝您痊癒。”醫療部門的AI致意,“希望您能早一點回家。”

  銀線在這個世界不會被觀察到,但緘默者的領域相連,悄悄撐起一片小空間,就可以讓無聲的“言語”繼續生效。

  在槐中世界,系統沉迷於參悟幹架一百式,沒來得及記錄小信使抓着小軟氈帽,難得地既侷促又緊張,被小花貓拉着回家做客的珍貴畫面。

  時潤聲還不懂什麼是新聞,但依然立刻把手機端端正正放好,跑去迅速準備。

  小緘默者已經牢記了這裏的“車”是馬路上四個輪子跑的、像是他們坐的那輛五菱宏光一樣的大方塊,但還沒見過堵車,相當緊張:“我可以扛着大家跑過去嗎?”

  ——這件事不白塔原本也是不樂意的,畢竟這是S43號世界的特有樹種,非常珍貴,不能弄得滿穿書局每個世界都是。

  原本時間是完全夠的,但霜天新做的小程序顯示,如果再不立刻出門,可能就會被大堵車結結實實堵在路上了。

  那是他從沒見過的景色——光連成線,編織成網,由深沉的夜幕向外延伸,像是躺在麥田裏看星星那樣,一眼就能看見地面的萬家燈火。

  穆瑜的確不大喜歡坐飛機,可他們家小槐樹現在都不光敢給大狼狗洗澡、還敢幫小黃人們燒火做飯了,他當然也得有些進步:“飛機也很有趣。”

  大開眼界的小緘默者覺得一切都奇妙有趣,立刻認真點頭,他已經攢了一肚子的故事,想要去給守護者小隊講了。

  時潤聲看着窗外,又攥了攥拳:“我得快點學會怎麼做涼茶和綠豆糕……夏天還沒過,我很想做給大家喫。”

  剛纔飛機上發放水和食物,小緘默者喝到了可樂,也驚豔到立刻就想研究配方,還想帶回去一箱給爸爸媽媽、給隊裏的大家喝。

  時潤聲從沒這麼高興過,他每天的安排都塞得滿滿當當,要不是二哥說不睡足覺長不高,他甚至還想再少睡一點。

  反派大BOSS笑了笑,摸了摸小緘默者的頭髮:“不急,還會有很多個夏天。”

  時潤聲被銀線按回座位上,調整好座椅角度和安全帶,蓋上小毯子,又摸了摸額頭。

  小花貓一摸額頭就乖乖閉眼睛,攥着毯子邊,還是忍不住小聲問:“請問……是不是很多個,我們所有人都一直在一起的夏天?”

  “當然。”穆瑜回答他,“一直在一起。”

  “大家會有要做的事,會有要去的地方,會有必須自己一個人走的路。”

  什麼都懂的反派大BOSS告訴小BOSS:“所以可能會有短暫的分別。”

  但那只是暫時的,只要互相牽掛,遲早都會團聚。

  小緘默者立刻聽懂了:“就像遊歷,遊歷是有必要的,因爲要學本領……但回家也很有必要。”

  這原本就是時潤聲的願望——他一直想當一個有家可回的遊歷者,在小緘默者看來,這大概是最快樂的事。

  在遊歷的路上,他一定會到處學本領、不停攢想要帶給大夥的禮物,每天都算着自己離家多遠,什麼時候回家。

  如果只是不知目的也不知歸期的獨自流浪,當然也很新奇有趣,但就難免有些寂寞,有些太過孤單了。

  反派大BOSS給小花貓蓋好毯子:“是啊。”

  “回家很有必要。”穆瑜說,“爲了不孤單。”

  小緘默者用銀線和大BOSS輕輕打結:“爲了不孤單。”

  雪團很喜歡這句話,立刻從沉迷的火柴人裏擡頭,加入小復讀機陣營,飛過去一架冰晶做的小飛機:“不孤單。”

  小緘默者的耳朵立刻紅起來,眼睛亮晶晶,捧着晶瑩剔透的小飛機珍惜收好,又悄悄送給雪團大哥一隻銀線編的小鷹。

  穆瑜摸了摸神氣的小銀鷹,又碰了下冰做的小飛機。

  他是在綜藝錄製間隙,陪小樹苗們趕回槐中世界請教綠豆糕和涼糕的做法,順道來的穿書局總部。

  聽說反派大BOSS要去完成一件有點艱鉅的任務,兩個小緘默者立刻全力支援,通過相連的領域,遠程送來了守護的銀線和冰晶。

  “我們在您的記憶中檢索到了相同關鍵詞。”

  醫療系統的AI讀取記錄:“您不是第一次參加這類綜藝,是這樣嗎?”

  提取記憶是件既重要、又有一定危險性的項目,必須經過反覆確認,以免在記憶導入中出現衝突。

  尤其像是已經走過許多個世界的任務者,他們走了太多的路,遇見了太多的人和事,有些人已經離家太遠。

  “不是。”穆瑜接住以一招惜敗凌霄花、大哭着跑回來的系統,想了想,“如果是家庭類型的綜藝,我參加過四次。”

  ——這是第四次,第三次在S03世界,他們把雪團從那個世界抱回家。

  系統接過宿主頒發的“雖敗猶榮小餅乾”,一邊哭得滿地都是小句號,一邊偷偷尋找巧克力醬:“宿主以前還參加過這種綜藝嗎?”

  穆瑜點了點頭:“有過兩次,其中一次我還叫‘穆·蘇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系統:“……”

  穆瑜笑出來,不再打趣,好好回答:“其中一次我還很小,是在三歲之前。”

  第二次參加這種綜藝,並沒留下什麼值得記住的回憶——那是穆瑜十歲的時候,林家以家庭爲背景錄製綜藝,把他拉去展示所謂的“父子情深”。

  穆瑜不適應鏡頭,也不想錄制綜藝,這是件很讓那個獨-裁者丟臉面的事。

  林飛捷本人對親情並不在意,只是這樣的表現在鏡頭前,就會變成供人指摘的話柄。

  於是,很順理成章的,錄製綜藝的第二天,穆瑜開始高燒不退。

  節目組拿到了很完美的鏡頭,林飛捷爲體弱多病的養子操心勞神、親自照顧不假人手,呵護得關懷備至。

  沒人知道,這場突兀的高燒,其實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火患。

  那場火燒了三天,是一片滿布荊棘的荒原,數不清的幻象叢生,飲鴆止渴似的給火海里掙扎的意識續命。

  十歲的穆瑜得以在這場火裏尋找父母,林飛捷把不想要的記憶碎片拋棄在這裏,任由謊言之藤吞噬,那裏面有許多畫面是穆寒春。

  穆瑜的父親叫穆寒春,母親叫寧鶴,是“晴空一鶴排雲上”的鶴。

  寧鶴喜歡飛,這點穆瑜沒能隨母親。

  在那片火海里,十歲的穆瑜認真地分辨那些記憶,把它們慢慢拼起來。

  他看到父親駕駛着風馳電掣的賽車,馳騁在戈壁和荒原。看到一身飛行員裝束的母親摘下護目鏡,從旋翼機上利落躍下,抹去機身覆着的薄霜。

  那是他完全陌生的自由,被林家帶回去的孩子叫“穆瑾初”,穆瑜這個名字其實是他自己起的,小穆瑜很喜歡小木魚。

  關於這件事,穆寒春夫婦其實還有點犯愁,試圖哄兒子選一個稍微酷炫一點的名字。

  但小穆瑜堅定地選了這個,並認爲木魚很好聽。

  如果不能叫這個的話,可能就要難過到背起小書包離家出走三秒鐘,並改名叫穆·蘇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好好,就叫木魚,木魚怎麼了?好聽,特別好聽。”

  穆寒春非常害怕兒子離家出走,一聽說居然要走整整三秒,立刻妥協,把小木魚抱起來:“我們挑個好看一點的魚——‘瑜’怎麼樣?”

  寧鶴也非常害怕兒子改名叫“穆·蘇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立刻倒戈支持新名字,過來一起出主意:“餘不好,愚不行。榆其實也不錯,榆錢可好吃了……”

  本來一家人開會討論的結果,是穆瑜一年叫“穆瑜”、一年叫“穆榆”,這麼輪換到長大,或者輪換到小木魚自己想叫新名字的。

  小木魚也是他們家的一個遊戲。

  小穆瑜很乖,家裏幾乎用不着怎麼打掃,他們家的掃地機器人每天都很閒。

  清閒過頭的掃地機器人,主要工作是陪小主人搭積木,給小主人熱牛奶,和小主人玩石頭剪子布。

  掃地機器人把小主人抱到陽臺,再搬來兩個小板凳,一個抱着奶瓶一個抱着充電器,一起看那條回家的路。

  穆寒春那時候尚未退役,被俱樂部的天價贊助推着,四處奔波比賽,幾乎沒什麼休息的時間。寧鶴當時就擔任醫療救援組組長,在賽事間輾轉,也根本閒不下來。

  夫妻兩個知道兒子一個人在家,雖然有俱樂部再三保證,他們會把小穆瑜照顧得很好,但依然放不下心。

  小木魚是家裏智能門鈴的名字,因爲小穆瑜最喜歡這個聲音,清脆又柔和,像是紀錄片裏寺廟纔有的咚咚聲。

  一家人約好了,爸爸媽媽回家的時候,就會敲三聲小木頭魚。

  一聽見小木頭魚響三聲,就說明爸爸媽媽回來了,小穆瑜就要立刻拽着掃地機器人一起藏起來,讓爸爸媽媽找。

  這個遊戲通常都持續不了多久。

  小穆瑜根本藏不住,看到爸爸媽媽滿屋子找自己,說什麼都要跑出去,跑得急了還會摔跤。

  掃地機器人穿着小花圍裙,非常操心,舉着海綿墊在後面狂追,一邊一起摔跤一邊躺在地上拉警報:“小木魚摔倒了!小木魚摔倒了!”

  穆寒春和愛人的身手都非常好,尤其是寧鶴,能從數不清的賽車事故里把傷員拖出來,撈住從衣櫃後面掉出來的兒子也不在話下。

  小穆瑜這時候是敢閉着眼睛摔跤的,因爲即使摔下來,也一定會被爸爸媽媽接住。

  有一點可惜的,是這個遊戲只到他三歲。

  穆瑜在兩歲的時候叫穆榆,在三歲的時候輪到叫“瑜”了,但因爲爸爸媽媽太忙,還沒來得及過三歲生日。

  三歲的小穆瑜滿心期待地等着爸爸媽媽回家,等着生日禮物,等四歲的時候再把名字改回來。

  因爲榆錢真的很好喫,如果不是媽媽實在太忙,榆樹上長榆錢的時間又很短,小穆榆其實想喫好多頓。

  這個願望沒能實現,小木頭魚門鈴再響起來的時候,只響了一聲,有穿着黑西裝的人來找他。

  穆瑜在孤兒院待了兩年。

  他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不深——在他那個世界,幸運的是資源統一分配,能保證每個孤兒的基礎待遇,甚至能住獨立的單間,還能帶着掃地機器人一起住進去。

  稍微不那麼幸運的,是他在那裏不太受歡迎。

  他在很多地方都不太受歡迎。

  其實在父母離開以前,小穆瑜就知道這件事。

  他似乎犯了什麼很嚴重的錯誤,又或者他的降生就是個錯誤。穆寒春的比賽成績每次下滑,都會有人這麼說。

  ——爲什麼非得生孩子?生個孩子幹什麼?爲什麼不能對俱樂部更負責一點?

  要是沒有那個小拖油瓶該多好。

  極限運動的圈子是不該有牽掛的,因爲得拿命去拼。在同等技術水平下,誰更敢把油門焊死、誰更敢撐到最後一刻再減速,誰就能贏。

  要是沒那個小拖油瓶,當年的車王,就不會淪落到連拿名次都費勁。

  事實上,在穆寒春夫妻過世後,這些聲音的激烈程度,其實還要遠勝過穆瑾初那個世界。

  因爲穆瑜所在的世界,將包含拉力賽在內的極限運動賽事全面調整,轉爲在虛擬空間舉辦的節點,就是穆寒春這次事故。

  總有人會對此不滿,認爲這樣就讓極限運動失了“挑戰自我、追逐極限”的本質,認爲虛擬空間永遠帶不來足夠真實的體驗,不能面臨真實的危險,也就少了真正的刺激。

  爭執很多,被推到風口浪尖的孩子,連出門上幼兒園也會被幾輛炸響的摩托車戲弄,被尾氣煙塵嗆得咳個不停。

  掃地機器人穿着圍裙,拎着笤帚拉着警報出來,急得往那些人身上潑水。

  警報聲尖銳,那些不良少年擰着油門,轟鳴着跑得不見蹤影。

  “是壞人!”機器人按照輸入的程序,大聲告訴小主人,“找爸爸媽媽,告狀!”

  小穆瑜被弄得一身泥水,收拾好小書包爬起來,抱住機器人哄:“好,明天就告狀。”

  機器人大聲喊:“今天!今天就要告狀!”

  小穆瑜摸摸機器人,把笤帚接過來,卸下來半舊的合金笤帚杆當柺杖,一瘸一拐往自己的住處走。

  他領着掃地機器人往回走,輕聲說:“對不起……”

  十歲的穆瑜倒在那片火裏,輕聲對他的朋友說“對不起”。

  火燒得很旺,很烈,火要燒燬些東西,這是火的天性。

  所以他把自己交出去燒,藏起那些拼好的記憶碎片。

  他藏起碎片裏的掃地機器人,他的機器人陪着他去了孤兒院,又陪他一起被林家收養,是在一個深夜被丟棄的。

  原因是林飛捷被燒傷後遺症折磨得痛苦失眠、暴躁不堪,把穆瑜溺進睡眠艙裏泄憤,被機器人發現了。

  那不是一臺戰鬥型機器人,只能掃地、拖地、燒開水,只能陪小主人搭積木和玩石頭剪子布,還動不動就沒電。

  掃地機器人舉着笤帚,把開水壺潑過去:“告狀!告狀!”

  林飛捷被燙得痛呼出聲,扔下穆瑜,擡腿就踹倒了那臺礙眼的老式機器人。

  “找爸爸!找媽媽!”

  掃地機器人沒有更新過程序,還在一邊拉警報一邊大喊:“小木魚摔倒了!小木魚摔倒了!”

  “爸爸!媽媽!回家!”掃地機器人拼命喊,“小木魚想爸爸!小木魚想媽媽!”

  那個世界的“言語”,可以修改和遮掩記憶,可以植入謊言。

  十歲的穆瑜用盡一切辦法努力記住,他有一個掃地機器人,是他的朋友。

  即使他知道,等他醒來的時候,就會忘記這件事。

  等他醒來以後,就會忘記很多事,忘記許多噩夢是怎麼來的,忘記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的過往。

  有很多半真半假的記憶,寫着他在林家生活得多幸福、多愉快,寫着林飛捷視他如親子,他必須還他父親欠下的債。

  人很難懷疑自己的記憶——這是個非常危險的行爲,因爲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就像是由記憶堆積起的積木。

  動搖其中某塊積木、冒險向外抽取積木的後果,可能是整體搖搖欲墜但仍勉強支撐,也可能是轟然倒塌。

  碎裂在榕樹的樹蔭下的那場夢,並不是穆瑜第一次做風。

  如果不是已經變成過一縷風,就不會知道,這是個求而不得的美夢。

  穆瑜親手處置林飛捷,是在他二十二歲那年。

  那年他演了一部父親的電影,拿到了自己的第二個影帝,在頒獎典禮的現場因爲地面實在好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只是摔碎了半月板,對穆瑜來說並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但他被送到醫院後,還是昏迷了不短的時間。

  昏迷的時候,他其實並沒閒着。

  在這段難得的休息時間裏,穆瑜把自己全身都砸碎了一遍,檢查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察覺到那個表面上溫和輕快、埋頭工作的年輕影帝,正用一種玉石俱焚的態度拆解自己,掙脫那些記憶的控制,林飛捷感到了強烈的不安。

  這種不安讓林飛捷再次躺進了睡眠艙,可他沒想到,他沒能捉到穆瑜——那裏只有風。

  明明是很溫柔的風,連樹葉也不會拂落,卻叫林飛捷察覺到了近乎窒息的畏懼。他被沒頂的恐懼擊垮,掙扎着呼救,要打開睡眠艙醒過來。

  林飛捷做過太多虧心事,他怕敲門,怕得要命。

  曾經有些年,十幾歲的穆瑜被林飛捷送給有特殊嗜好的人,扔進鬥獸場裏取樂。

  在某一次據說是“睡眠艙集體故障”的意外後,那些人就彷彿叫什麼魘住了,見了鬼一樣不停掙扎、拼命求饒懺悔,那噩夢彷彿不止不休。

  那些人早喊破了嗓子,自己卻不知道,打了鎮靜劑也無法睡去,瞪着充血的眼睛整日哀嚎咕噥。

  這些人唯一能說清楚的話,就是“風在敲門”。

  那次“集體故障”的另一頭,十幾歲的穆瑜也受創不輕,昏迷了幾個月才醒,忘記了進入睡眠艙後發生的所有事。

  林飛捷實在因爲這場變故擔驚受怕,想強行用藥逼還是少年的穆瑜想起來,卻被醫生拒絕了。

  這種遺忘是極限狀態下,意識被迫採取的自救方式。

  有些記憶的重量,不是正常狀態下的意識所能容納、所能承受的。

  再堅固的堤壩也無法阻擋洶涌的洪水,強行導入記憶,只會讓意識發生崩解。

  但這應該也不至於有多遺憾——畢竟在穆瑜二十二歲這年,林飛捷也終於知道了,那場“睡眠艙集體故障”的意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在穆瑜的那個世界,林飛捷並沒活那麼長。

  在那個世界裏,穆瑜在二十二歲和林家正式切割,二十七歲因爲疑似酒駕的“車禍肇事”被拘留調查,只是林家垂死掙扎的報復之一。

  沒了林飛捷的林家,其實早已日薄西山。更何況,對面是曾經被養出來支撐峯景傳媒,能讓偌大一個影視公司吸着血續命的影帝。

  穆瑜知道怎麼自證、知道怎麼處理明槍暗箭,知道怎麼引導和修正輿論。

  他在這些年裏學會了很多事,學會了怎麼處理傷口,學會了怎麼讓善惡有報,天道輪迴。

  他學會了這些事,已經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也知道該怎麼保護當初被林家當搖錢樹壓榨的父母,怎麼保護自己的機器人朋友了。

  因爲他已經學完了所有要學的東西,所以選擇了退圈——那些衆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故事,說到底也就是這樣簡單。

  沒什麼更多的陰謀,也沒什麼內幕了。

  他只是有些想爸爸媽媽,有些想朋友,有些想做回當初那縷風。

  這樣想到最後,穆瑜決定找個安靜的地方,做一做飯,種一種樹,栽一棵榆樹來結榆錢。

  穆瑜單手遮住系統的攝像頭,和醫療部門的AI進行對接確認,看着當初的記憶被重新改寫。

  改寫的記憶裏,有騎着自行車的漂亮小信使,閉着眼睛,鉚足了勁踩着腳蹬飛進去。

  有小緘默者讓雨落下來,雨把火撲滅,澆得不剩半顆火星。

  有血紅大野狼按着獸靈一拳一顆牙,有扛着電鋸的小機械師,也有大展神威的炫酷小冰鷹。

  穆瑜給系統買了一個冰淇淋,把滿地的小句號都用方框收集起來,一個一個耐心地拼回去。

  他擡起頭,在看清醫療部門AI的操作後有些驚訝:“還沒有改寫完嗎?”

  “沒有呢,還有很多。”醫療部門來了好幾個AI,扛着電鑽,忙得火星四濺,“您家的小朋友都很有任務者的潛質,等他們長大以後,您可以問一問,他們想不想當任務者……”

  被改寫的記憶可不止這些。

  小樹苗們的邏輯都相當清晰——救人就得救到底,救要消散的影子少年也一樣,不能只是救了這十七次,就放心地拍拍手不管了。

  因爲他們的老師救他們的時候,也不是把他們從深淵絕境里拉出來,全須全尾地放在那,就拍拍手不管的。

  最近跟着大國槐深造的小信使,用槐花蜜賄賂了一個蟻窩,拜託了工蟻們去找新的南柯一夢。

  小緘默者也沒閒着,有時間就去找謊言之藤講道理,把謊言之藤講得滿地打滾,掉出來一大堆碎片。

  ——所以記憶被改了很多,比如那個敢踹掃地機器人的混蛋,被雪團一個頭槌就撞飛了。

  比如那些敢欺負小穆瑜、用摩托車戲弄他的不良少年,被大灰石頭機器人全抓起來,被小槐樹找來的馬蜂追着跑,每臺摩托車都被仔細拆解成了滿地的碎零件。

  比如穆寒春和寧鶴夫婦。

  血紅大野狼的年紀不夠開車,老師不准他開,聞楓燃很聽話,也從沒說過自己過去已經學過怎麼跟人飈黑車。

  他不準弟弟們跟過來,自己進這場夢,翻來覆去找能把人救下來的時機。

  夢都是碎片,能找到就不容易,很難再向前調整到更合適的節點,只能想辦法把那輛導致車禍的媒體車拖住。

  聞楓燃試了十來次,終於用那輛戰損版的五菱宏光咬住兩車縫隙,硬插進去,在千鈞一髮的當口別開了那兩輛車。

  他也不管罵“不要命了”、“搗什麼亂”的安保人員,直奔穆寒春的那輛賽車,把林飛捷從車裏揪着領子拖下來,一拳接一拳往死裏揍。

  穆寒春從車上下來,和趕過來救援的寧鶴面面相覷,兩個人都錯愕困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卻莫名的半點也不想攔。

  改寫的記憶裏,三歲的小穆瑜等來了自己的生日禮物,等來了門鈴響三聲,等來了爸爸媽媽。

  掃地機器人扔下充電器,舉起小主人,興高采烈往外跑:“找爸爸!找媽媽!小木魚長大啦!”

  穆寒春拎着大包小裹快步從門外進來,寧鶴抱住兒子,仔細從頭看到腳,拉着小手不肯放。

  系統又哭得滿地都是句號,連冰淇淋都喫不下:“宿主,宿主,我們能不能去找掃地機器人的AI?”

  如果穆寒春夫婦的意識已經消散,無法找回,至少AI是沒那麼容易消散的。

  AI可以複製,可以備份,只要還有存檔,就還能“復活”。

  穆瑜應該有陪着自己長大的朋友,他不該一個人長大,學會了保護所有人的時候,已經失去了一切。

  系統願意把自己的小餅乾和冰淇淋全分掃地機器人一半。

  穆瑜拿着小笤帚和小簸箕,幫它把句號再掃起來,一個一個安回去。

  做完了這件事,穆瑜又把小笤帚交給系統。

  系統抱緊小笤帚:“宿,宿主?”

  “我是不是還沒說,我是什麼時候、又是爲什麼加入的穿書局?”穆瑜問。

  系統遲疑了下,趕快搜索記錄:“宿主在比十三歲大一點的時候,被一棵榕樹的板狀根絆倒,撿到了穿書局的宣傳單……”

  “對。”穆瑜說,“這是起因。”

  這是起因,至於真正加入穿書局,是穆瑜二十二歲的時候。

  他把自己全砸碎拆開,一塊一塊檢查,發現了藏在縫隙裏的很多東西——比如穿書局的傳單,比如一塊早已報廢的芯片。

  芯片已經無法讀寫了,當初那個掃地機器人被暴怒的惡人毀得嚴重,那又不是穿書局下屬的世界,沒辦法通過跳時間線回去找數據。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穿書局說能修,就是得一點一點修復,可能得費點力氣。

  ——但小木頭魚可非常仗義,記得小時候陪着自己的掃地機器人,其實不光想做機器人,還想做棉花糖、做機械蜻蜓、做會飛的繃帶、做校長。

  做電視上那種最酷最威風的監考AI,叉着腰管小同學,不許往旁邊看,不許打小抄。

  “我答應他們,做任務者。”

  穆瑜蹲下來:“他們答應我,讓我的機器人做最酷的系統,監考最終考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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