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養一隻小木魚

作者:三千大夢敘平生
第一百一十章養一隻小木魚

  穆瑜:“……”

  舉着望遠鏡的小槐樹枝:“……”

  趁着少年反派大BOSS沉默的當口,藏在附近看熱鬧的穿書局AI們已經派出小龍捲風,相當絕望地把那根大樹杈捲走了。

  燙到迷糊、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大榕樹,有點緊張,生硬解釋:“……不是要打架,是講道理。”

  榮野低聲說:“我是要跟他們講道理,我學會了道理。”

  他的人類總是相信他,摸摸掰斷樹杈的地方,點了點頭:“嗯。”

  那裏的斷茬還沒來得及修剪,還在緩慢滲着汁液,被掌心撫過,就迅速發出新枝。

  撫摸的力道輕得像風,榮野甚至沒來得及察覺。

  “我不該亂掰。”榮野有些懊惱,“變得不好看了嗎?”

  小木魚仰起頭,輕輕咬着娃哈哈的吸管,身體後仰仔細打量。

  這件事後來在林飛捷那裏輕飄飄揭過——在人前,林飛捷永遠不會處罰穆瑜,他樂於在任何地方顯示自己對這個養子的優待寬縱。

  這也是穆瑜爲數不多的戲路侷限。他後來也嘗試着拓寬角色範圍,選擇過幾次跟人打架的角色,嚴格來講打得並不差。

  那些分家子弟大多頑劣,沒少欺負、戲弄穆瑜,榕樹葉子都快氣掉了,也沒見穆瑜跟他們打過架。

  “打架也沒關係。”穆瑜對這個造型很滿意,點了點頭,摸摸他的樹,“不要受傷。”

  茂盛的枝葉間蹦起兩個火星,附近的草坪修剪機器人扛起水管,擰開水龍頭,眼疾手快地及時澆滅。

  大人們被哭喊和尖叫聲打斷宴會,循聲找到院子裏的時候,穆瑜已經和那些分家的男孩打成一團。

  剛變遠了一丁點兒的距離,又被屬於榕樹的人類從容拉近。

  捱揍的是林家分家的子弟,囂張跋扈慣了,跟隨大人來主宅拜年的時候,跑到院子裏玩打仗,看上了穆瑜窗外那棵又俊秀又漂亮的榕樹。

  “唉,那怎麼能一樣呢?”喇叭花搖頭,“他是脾氣好、不喜歡打架,可他要打架,因爲你是他的樹……”

  林家是想把他培養成和穆寒春一樣的賽車手,最好溫順、馴服、不知反抗,不會請老師來教他格鬥。

  穆瑜被林飛捷叫去出席晚宴、給來客敬酒,回到房間裏的時候,發現有人爬上自己的樹,掰斷樹枝往下扔。

  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樹枝都不會動,規模足以覆蓋一整座島嶼的參天巨樹,在一陣最溫柔安靜的風裏靜止。

  榮野被路旁看熱鬧的梧桐樹提醒,意識到這樣看不完整,向後退了幾步,有點緊張地站直。

  當然俊秀漂亮,十幾歲的穆瑜已經學了不少園藝知識,親手施肥澆水,修剪枝葉之前還要先建模,再用尺一寸一寸地量。

  這不算是多有懸念的事——穆影帝的粉絲們沒人覺得他會打架,因爲有段時間穆瑜總是接演身體不好的角色,又十分擔心他病弱。

  可惜再鋒利剽悍、拳腳生風的角色,也擋不住緊張到捂眼睛不敢看的彈幕。

  榕樹噗呲噗呲冒火星,戳在亮堂堂的月亮底下,給穿書局發了封月亮燙人的舉報信。

  “沒有影響。”穆瑜用手比方框,假裝相機框住他的樹,“好看。”

  白亮亮的月光涼潤如水,毫不客氣地照亮了有些樹自己明明通紅通紅的耳朵。

  “更好看了。”穆瑜說。

  榕樹不容人,這種樹是不該種在家裏的,但林飛捷爲了顯示自己的包容寬宥,也就沒急着叫人把那棵樹砍掉。

  他的男孩慢慢晃着腿,穩穩當當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眼睛彎了下,比月光更透亮的笑意就涌出來。

  粉絲們哭着不相信:【穆老師怎麼可能非常能打啊?!?】

  至於私下裏,那個叫人膽寒的睡眠艙內隱藏着什麼祕密,外人並不清楚。

  沒人知道穆瑜是從哪學的打架。

  穆瑜十三四歲的時候,把人按在一棵枝葉凌亂的樹下,不由分說地狠揍,誰也拉不開。

  路人沉默着來震撼着走,峯景傳媒僱的水軍帶着黑料,在浩浩蕩蕩討論穆瑜怎麼可能會打架的帖子裏,甚至不知該從何下手。

  幾個男孩玩得興起,在院子裏打滾,又有人想看這麼漂亮的樹落葉子,就用力踹樹幹。

  臨近息影的那兩年,穆影帝有一部動作片上映。粉絲們甚至派出了先遣軍去打探情況,負責記錄他在電影裏吐了幾口血、斷了幾根骨頭,關鍵節點在什麼時候,他們在影院裏好捂眼睛。

  所以也沒人會想到,那個瘦弱得彷彿一推就倒的男孩,居然能把最淘氣最強壯的分家子弟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打得頭破血流。

  躲在籬笆後面的喇叭花冒出來,小聲給榕樹解釋,這是因爲穆瑜白天爲了它跟壞人類打架,所以被懲罰了。

  少年人類單手一撐,輕巧地跳下自行車,走過去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副金邊鏡框。

  這會兒夜風起來了,雲影流轉,樹冠的虛影卻反而不動。

  榮野回過神,他囫圇着搖頭,有點緊張地開口解釋,青澀莽撞得像是棵才見過十幾輪夏天的樹。

  那時候穆瑜已經和林家兵戎相見,那段黑料也是林家翻出來的。

  先遣軍圓滿完成了任務,回來給其他人講:【放心看!穆老師沒受傷,非常能打!】

  月亮平白被扣了口鍋,非常不忿,把雲都扒拉開,不由分說倒下一整缸月光。

  榕樹根本不信,它從沒見過穆瑜打架,穆瑜永遠只會和那些人講道理。

  穆瑜拉住他的樹,稍微踮起腳,把斯斯文文的鏡框架上少年版經紀人的鼻樑,靠近了認真端詳。

  上一次陪伴穆瑜,年輕的榕樹就只見過十幾輪夏天,人類的男孩也只有十三歲,其實並不擅長打架。

  只是那天晚上,去穿書局躲清靜的榕樹醒過來,沒有見到每天晚上都會來找它聊天、囉嗦得榕樹老是用小樹枝往下砸的少年獵物。

  說實話,如果真要在“自己被壞孩子折騰一通”和“穆瑜爲了它打架挨罰”兩件事裏選,榕樹寧可讓那些分家子弟來折騰自己。

  據牽牛花說“爲了他跟壞人類打架”的少年穆瑜,在被禁足的那一個星期裏,每天都等到半夜,悄悄從窗戶翻出來找自己的樹。

  平時明明都很聰明,腦筋也很好用,在這件事上就非常犯軸,非要冒着被抓的危險跑出來,小心地摸一摸斷掉的岔口,許願它們快點長好。

  每天晚上,十三歲穆瑜都很囉嗦,在砸下來的小樹枝雨裏耐心哄他的樹。

  不要亂動那些塗過藥的傷口,他買了最好的樹木專用藥水,很快就會長新的枝條,發新的葉子。

  不要不耐煩,塗藥是有些費周折,但用了藥會好得快,還會很快恢復帥氣的造型。

  如果還是疼得睡不着,就敲他的窗戶,對他說。

  榮野當時沒辦法回答,現在纔有機會向小木魚強調,樹沒那麼脆弱,生命力一向很強。

  只要是根扎得好,抓住了地,已經成活的樹,就不用那麼精心地養護。

  樹完全沒有花花草草那麼嬌氣難養,怎麼都能活。

  至於掉了幾片葉子就又疼又委屈、擔心自己變醜,半夜敲人類的窗戶這種黑歷史,早已不是十幾歲小破樹的榕樹,是堅決不會再犯的。

  穆瑜聽得很專心,抱着膝蓋聽他的樹絮絮叨叨,給他講那些做樹時說不出的話。

  受傷沒關係,過些天就長好了。

  一時沒有水喝沒關係,下雨就行,根也會找地下水。

  喫點苦頭也沒關係,土地貧瘠也不要緊,沒有營養液喝也能長大。

  榮野鬆了口氣,蹲下來,握住小木魚綁着氣球的那隻手:“聽懂了嗎?”

  他的男孩點了點頭,眼睛彎了下,伸手被他抱住。

  榕老師還要考試,但這難不倒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反派大BOSS,小木魚聽的時候就記住了:“受傷了不要緊,沒水喝不要緊,喫苦不要緊。”

  榮野這才滿意,放心地摸了摸小木魚的背,剝糖給他喫:“對了。”

  過去那些時間裏,他很難保證人類的穩定形態,做了樹又沒法和穆瑜說話,耽誤了很多事。

  如果他早就把這些事告訴穆瑜,穆瑜就用不着和那些分家子弟打架,甚至因此受罰。

  小時候的穆瑜就是太固執、太認真、太學不會變通了,把樹也當成人來對待和保護,這個毛病其實一早就該糾正。

  “我去做了一些修行,現在很厲害。”榮野低聲說,“比你想的厲害一些,不是你記憶裏的小破樹。”

  穆瑜被這種說法逗得笑出來,輕輕咳嗽了兩聲,很配合地答應:“好。”

  “我又厲害又能打,以後誰也不敢欺負你。”

  榮野悶聲說:“我能綁架你,也能打跑壞人。”

  他的小木魚乖乖點頭:“嗯。”

  “不用保護我,以後我保護你。”榮野說,“我長得很好,根系發達,斷掉的樹枝都能再生。”

  少年穆瑜聽得很虛心,態度也很誠懇,一邊記筆記一邊點頭。

  榮野收攏手臂,低聲問:“懂了?”

  “懂了。”抱住他的人類男孩擡起手,摸摸他的腦袋,溫和的嗓音依舊固執認真,“不要受傷,疼了就和我說。”

  兩天的校內升學考,一天的試卷講評,穆瑜都沒有在學校出現。

  林家聯繫不上,相關的幾個圈子內外鬧得滿城風雨,什麼樣的傳言都有。

  有人說是林飛捷突發急病,已經陷入了重度昏迷,還在醫院搶救。也有人說林飛捷那哪是什麼病,多半是招惹了不該惹的仇家,叫人家打慘了。

  後一種說法雖然武斷,卻並非沒有證據——幾張流傳出來的照片裏,林飛捷昏迷不假,可還是能看出鼻青臉腫慘得不行,烏眼青格外醒目。

  聽醫院裏傳出來的八卦,林老闆恐怕做夢都在捱揍,偶爾喊起夢話,慘叫連連哀求不停,早沒了過去威風八面所謂“成功人士”的架勢。

  當然,這些還是相對合理、沒那麼離譜的說法。

  更離譜的流言是,林家那棵樹成精了。

  有狗仔信誓旦旦一口咬定,說林家那棵樹肯定是成精了,把林飛捷打了一頓,還劫走了穆寒春的兒子——證據就是出事的當晚,那棵樹也神祕不見了,留了個地窖似的大窟窿。

  像是這種說法,相信的人就寥寥,連那個八卦小報的老闆都看不下去,連夜把那個狗仔調去了靈異雜談板塊。

  沒了拿主意的人,打過去的電話、發過去的短信都石沉大海,那所私立中學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置。

  畢竟這種情況以前沒有過,穆瑜在學校一向都很規矩,不會惹出什麼亂子,曠考曠課更是頭一遭。

  “林家養子”的名頭並沒被他用來跋扈,作爲穆寒春的兒子,從小就被鏡頭趨之若鶩,也沒有讓穆瑜顯出任何優越感。

  ——當然,後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少人想看到的沉默瑟縮、內向自閉,也同樣完全落了空。

  如果不考慮背景,穆瑜只是個很普通的學生。和其他人一樣上學、放學、完成作業,偶爾因爲生病缺課,也會在課下看些課外書。

  他的成績在班級裏排名很穩定,恰好能躋身“優等生”的隊列,但也不是最突出的那一批,各科成績很平均,沒有什麼明顯的長板和短板。

  “現在怎麼辦……還要繼續給林家打電話嗎?今天有家長會,外面全是家長。”

  辦公室裏,年級主任拿着那份成績單,對着幾十個無人接聽的電話冒汗:“再拖下去,就必須公佈成績了……”

  他們原本是按照林飛捷的吩咐,不論如何都要留下穆瑜,讓穆瑜在本校上高中。

  公辦高中未必會像私立這麼容易運作,有脾氣犟又正直剛硬的老師,如果真起了愛才的心思,甚至不一定會理什麼“大公司大財團”、“林大老闆”。

  這原本算不上什麼難事——本校直升有優先錄取權,要鎖住一個學生的學籍,簡直輕而易舉。

  只要穆瑜來考試,他們就能編出個大差不差的分數。

  就像這兩年的所有考試一樣,不論穆瑜怎麼努力、怎麼熬夜複習,卷面上的分數也不會變得更高,哪怕他不答題枯坐到考試結束,也不會不及格。

  這是種無形的牢籠,林飛捷要用這種辦法馴服穆寒春的兒子。

  校長正因爲交換生的事焦頭爛額,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事會在這裏出岔,放下電話:“就像以前一樣,編個差不多的成績不行嗎?”

  “可誰都知道他沒來考試啊,監考老師知道,別的學生知道,連狗仔也知道……”

  年級主任光亮的腦門都冒了汗,不停拿手掌擦拭:“要是被追問,爲什麼沒考試的學生都有成績,我們怎麼交代?”

  近期的幾次考試,穆瑜拒絕答題,其實就夠給他們找麻煩的了。

  初三換了新的任課教師,不明就裏,以爲這又是個靠着家裏的關係混日子、拿個不錯的分數等着升學的富家子弟,明敲暗打過不少次。

  叫那些老師恨鐵不成鋼的,不論怎麼三令五申,穆瑜規規矩矩地應聲道歉,到了考場上,依然只是看着那些題目不動筆。

  上次衝刺中考的模擬考試,教他們班數學的老師監考,看到穆瑜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火氣上來,過去用力敲桌子:“等什麼?等人來請你答題嗎?”

  那孩子平時明明很聽話,性情很好,規矩溫和,看起來也在認真聽講。

  ——如果不是這樣,任課老師們也不會這麼生氣上火。

  這所私立學校設施頂級,管理寬鬆,除了幾個正經上課的班級,剩下那些本來就是給有錢人家的孩子混日子的。

  那羣上課不聽下課不問、翹課出去玩樂的富家公子哥,早沒人管他們了。

  監考老師的聲音不低,語氣裏的火氣跟嘲諷都明顯,好幾個學生扭頭看過來,交頭接耳地窸窸窣窣議論。

  畢竟是在考試中,監考老師也察覺到自己失態,壓了壓火氣,把穆瑜扯去水房,讓他洗一把臉。

  那孩子很溫順,聽話地捧水洗臉,透明的水珠淌過清秀眼尾。

  那雙眼睛乾淨漆黑,卻又安靜得過了頭。

  老師莫名覺出不對勁,又拉不下臉緩和語氣,扯住穆瑜,依舊沉聲問:“到底怎麼回事,你不答題,坐在那等什麼?”

  那孩子的手和水一樣冰涼,想了一會兒這個問題:“等……我來救我。”

  “什麼?”老師聽得不清不楚,更莫名其妙,“你這不是好好的?出了什麼事,爲什麼要來救你?”

  那孩子只說了這句話,就不再開口。取出一包面巾紙,把臉上的水擦乾,向老師鞠了個躬,就要回考場。

  這些動作都挑不出問題,老師卻更覺出不對——這是種說不出的古怪彆扭,少年按部就班地做這些事,就像一切都是被規定好的程序。

  “你是不是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別想那麼多,你們這個年紀,總容易把很多事想得太嚴重。”

  老師說:“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你就向學校反應,學校會聯絡你們的家長。”

  那孩子靠在水池邊上,眼睫垂下來,“嗯”了一聲。

  老師還急着回去監考,見他臉上恢復了些血色,就讓他一個人在這緩緩神,匆匆回到考場。

  那是場語文考試,大概是因爲這段不算大的插曲,穆瑜回到考場後,拿起筆寫了卷子。

  卷子上的內容並不對題,不過這也不要緊,按照林總的吩咐,會有AI模擬筆跡幫林家的養子把卷子答好,任誰來也看不出端倪。

  被揉成一團丟掉的卷面上,作文的部分只寫了幾行字——那是個命題作文,要求給長大的自己寫一封信。

  十三歲的穆瑜在信上問自己:「你長大了嗎,變厲害了嗎?」

  「如果還是很辛苦,很難過,很累的話,就先忙你的事,沒關係。」

  「忙好記得休息。」

  「休息好了,如果還有力氣,請回來救我。」

  他知道這些留言會被銷燬,所有留言都會被銷燬,他的卷子會變成同樣筆跡的、不好不壞的一張答卷。

  有的老師會認爲他故弄玄虛,有的老師會覺得他在說謊,隱約弄清了緣由,想幫他的老師會被調走。

  留言會被銷燬和抹去,變成碎紙機裏的殘骸,他的記憶也會,等他長大以後,大概也不會記得自己的求救。

  那可能也是件很好的事,不記得會更好,不帶着這些過往去過更輕鬆的生活,會更好。

  所以少年反派大BOSS把這幾行字全塗抹掉,他重新許願,讓長大的自己把現在的自己忘掉。

  他給長大後的自己重新寫信:「你長大了嗎?請往前走。」

  「請往前走,不用記得太多事,沒關係。」

  「只要記住你有一棵樹。」

  「好大、好漂亮的樹,它不會開花,老是因爲這個鬧彆扭,半夜睡不着,敲窗戶生氣。」

  「你要做他的花。」

  辦公室的門被轟開。

  之所以是“轟”,大概是因爲答應了自己的人類絕不先動手、絕不先打架、絕不讓任何一根小樹枝受傷的榕樹,在進入學校以後,解鎖了新的場景。

  因爲走得太慢,沒辦法跟着小木魚來上學,這些事他過去不知道。

  如果知道,榮野就不會放任自己的人類詆譭自己,說自己是因爲開不了花睡不着覺。

  如果知道,即使只能活二三十年,他也要做一棵速生樹。

  門發出不小的響聲,校長和主任都被嚇了一跳,主任立刻收好了那份成績單,回身呵斥:“誰叫你進來的?!這裏是學校——”

  “這裏是學校嗎?”榮野說,“我以爲,這裏是屠宰場。”

  年級主任的麪皮跳了下,他既驚恐,又強撐着虛張聲勢:“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是哪個學校的……你是高中部的學生?”

  進來的少年個頭很高,乍看已經不比成年人差多少,但身形銳利筋骨分明,還沒被時間填滿這個年紀特有的瘦削單薄。

  雖然戴着個黑口罩,看不出長相,但那雙眼睛冷冰冰透着寒意,與其說是鋒芒,倒不如說更勝一籌。

  那是種巋然不動的堅硬,像冷凝成的冰,也像口深不見底的井。

  年級主任見多了各種學生,一眼就知道這小子不好對付:“你——你別想在這撒野!你是我們學校的還是外校的?班主任是誰,家長電話多少?”

  榮野並不理會他虛張聲勢的聒噪,走過去,拉開那個用來藏成績單的抽屜。

  “你給我住手!”年級主任半是慌張半是心虛,用力按住抽屜的把手,厲聲呵斥,“誰叫你亂動學校的東西?!”

  校長也叫這場變故震得發懵,定了定神:“你是……來查成績的?你家裏有人蔘加了直升考試嗎?我們的成績還沒覈對完畢,現在不能公示。”

  有了年級主任唱紅臉,校長的白臉也唱得熟練,緩和着語氣勸這個顯然來者不善的年輕人:“我們學校的考試公正公開,接受一切質詢。如果你對成績有異議,等出成績單以後,也歡迎隨時來找我們……”

  “校長!”年級主任心裏不安,按着那個抽屜急道,“可是——”

  校長搖了搖頭,隱晦地打了個手勢,暗中按下了呼叫保衛科的緊急通訊。

  只是查看成績單而已。這次考試涉及升學,按級別是國家級考試、嚴禁作弊,鬧出風波來的確不好受,但現在的成績單也不是最終版本。

  分數排名都還沒公示,哪怕外面就埋伏着什麼記者,拍到了威脅學校要曝光,也沒多大關係。

  計算機登記失誤,閱卷失誤,姓名掃描失誤,隨便找一項就行。

  之所以一個小小的學生沒來考試,就把整件事鬧得這麼麻煩,無非是因爲他們現在摸不透林家的狀況,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繼續按照林飛捷的吩咐做事。

  林飛捷給林家的那個養子所打造的,逃不出、打不破、彷彿沒有任何掙脫機會的“抽屜”,現在拿不準是該合上還是該拉開,是該把裏面的東西全倒乾淨,銷燬證據,還是該加上一把鎖。

  年級主任定了定神,抹去光溜溜腦門上的一把汗,清了清喉嚨冷下臉色,想要拿起架子:“聽見了嗎?你要是——”

  榮野打斷他:“不要吵。”

  年級主任被再三冒犯,暴跳如雷要開口呵斥,卻忽然被剝奪了聲音,驚恐瞪圓眼睛。

  他的視野迅速翻轉,幾乎像是墜入了一場離奇古怪的顛倒噩夢。

  龐大的氣生根將他攔腰捲住,身邊的一切都急速變化,一支鋼筆滾了兩滾,掉落下來,轟鳴得像是巨大的滾木。

  他被塞進那個裝着僞造成績單的抽屜,尚且沒回過神,校長也被塞進來。紛亂的紙張壓得他們爬不起身,木質的抽屜緩緩合攏。彷彿有沉默的樹在無聲地凝視他們,樹皮上的累累痕跡,變成略顯稚嫩的清秀文字。

  林家那個養子的筆跡,那些被毀掉的留言、傳達不出的求救,被一棵樹重新撿拾回來,仔細收好。

  榮野把那個抽屜關嚴,鎖上一把鎖。

  他坐在辦公桌上,埋頭模仿卷子上的筆跡,逐字逐句把那些字留在自己的樹幹上。

  描到最後一句,榕樹不太滿意,劃掉重來。

  「你不要做他的花。」

  不模仿人類字跡的時候,榕樹的字就沒那麼好看,有些歪歪扭扭,像不太好看的火柴人。

  「你不要做他的花。」

  他修正:「他會爲你開花,他會奔你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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