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善德“呃”了一下,忽然不知该說什么才好了。
在出发之前,韩承帮他推演過几种可能。“土贡”只是虚晃一枪,如果经略使不跳进這個坑,李善德正好可以抬出圣人和贵妃借势,让他们提供经费——他心裡一直有個计划,只是需要大量钱粮支持。
沒想到這赵欣宁滑不溜手,轻轻一转便滑過去了。他表面慷慨,主动开具了五府符牒,却避开了最关键的钱粮——說白了,我們给予你方便,你在岭南爱去哪去哪,圣人面前挑不出错,但鲜荔枝的事,我們一文钱不给,你自己晃荡去吧。
李善德不善应变,口舌也不利落,被赵欣宁這么一搅,背好的预案全忘光了,站在原地直冒汗。远远的廊下何履光抱臂站着,朝這边冷笑。這北人笨得像只清远鸡,還妄想把经略府拖进鲜荔枝這档子事?
何履光的思绪,到這裡就停住了。能让一位经略使费神片刻,对一個从九品的小官已是天大的体面。
李善德悻悻回到官驿,看着窗外的椰子树发呆。赵欣宁倒是說话算话,半個时辰之后,便送来一张填好的符牒,随牒送来的還有两方檀香木,說是赵书记私人赠送。
他敲打着两块木头,闻着淡淡清香,内心壅滞却无可排遣。杜甫鼓励他在绝境中劈出一條生路,李善德也是如此打算的,還拟定了一個计划。可现在岭南经略使拒绝资助,李善德就算想拼死一搏,手裡都沒武器。
“算了,本就是毫无胜算的差遣。你难道還有什么期待嗎?”
李善德在案几上摊开了纸卷,還是听韩承的吧,沉舟莫救,先把放妻书写完是正经。他写着写着又哭起来,竟就這么伏案睡着了。
次日李善德一觉醒来,发现纸张被口水洇透。他正要拂袖擦拭,却猛然见一只褐油油的蜚蠊飞速爬過。這蜚蠊個头之大,几与幼鼠等同,与他在长安伙厨裡见到的那些简直不似同种。李善德顿觉一阵冰凉从尾椎骨传上来,惊骇万状,整個人往后躲去。
只听哗啦一声,案几被他弄翻在地,案上纸砚笔墨尽皆散落,那放妻书被墨汁浇污了半幅,彻底废了。李善德一时大恸,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太岁逆行,干脆去问问驿头哪裡是珠江,干脆蹈水自投算了。
不料他刚披上袍子,腹部一阵鼓鸣,原来還沒用過朝食。李善德犹豫片刻,决定還是做個饱死鬼的好,便正了正幞头,迈步去了驿馆的食处。
岭南到底是水陆丰美之地,就连朝食都比别处丰盛。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粟米肉羹粥,裡头拌了碎杏仁与蔗饧,三碟淋了鸭油的清酱菜,一枚鸡子蒸白果,還有一合海藻酒。至于水果,干脆堆在食处门口,随意取用。
李善德坐在案几,细细吃着。既是人生最后一顿饭,合该好好享受才是。只可惜身在岭南,沒有羊肉,如果能最后回一次长安,吃一口布政坊孙家的古楼子羊油饼,该多好呀。
一想起长安,他鼻子又酸了。這时对面忽然有人道:“先生可是从北边来的?”李善德一看,对面坐着一個干瘦老者,高鼻深目,下颌三缕黄髯,穿一件三色條纹的布罩袍,竟是個胡商。看他腰挂香囊、指带玉石的作派,估计身家不会小。
李善德“嗯”了一声,就手拿起鸡子剥起来。谁知這胡商是個自来熟,一会儿過来敬個酒,一会儿帮忙给剥個瓜,热情得很,倒让李善德有些不好意思。
其时广州也是大唐一大商埠,外接重洋三十六国,繁盛之势不下扬州,城中蕃商众多。這胡商唐言甚是流畅,自称叫做苏谅,本是波斯人,入唐几十年了,一直在广州做香料生意。
“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跟小老說說。都是出门在外,互相能帮衬一下也說不定。本地有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你们岭南怎么是個人就来這套!”李善德忍不住抱怨。苏谅突然用那只戴满玉石的大手压在筷子上:“先生……可是缺钱?”
這一句,直刺李善德的心口。他怔了怔:“尊驾所言无差,不過我缺得不是小钱,而是大钱。你要借我么?”
天下送客最好的手段,莫過于“借钱”二字。苏谅却毫无退意,反而笑道:“莫說大钱,就是一條走海船,小老也做主借得。只要先生拿身上一样东西来换。”李善德本来抬起的筷子,登时僵在半空——這家伙過来搭话,果然是有图谋的!
他在长安听說,海外的胡人最擅鉴宝,向来无宝不到,今天這位大概要走眼了,居然找上一位穷途末路的老吏——我身上能有什么宝贝?
苏谅看出這人有些呆气,干脆把话挑明:“昨日小老在馆驿之中,无意见到经略使幕裡的赵书记登门,给先生送来五府通行符牒,可有此事?”
“這,這与你何干?”
“小老经商几十年,看人面相,如观肺腑。先生如今遇到天大的麻烦,急需一笔大款,对也不对?”“……嗯。”
“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多少钱粮,小老都可以如数拨付,只求借来五府通行符牒,照顾一下自家生意。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原来他盯上的,居然是這個……
为了不落人口实,赵欣宁给李善德的這张通行符牒,级别甚高。苏谅眼睛何其毒辣,远远地一眼便认出来了。若有商队持此符牒上路,五府之内的税卡、关津、堰埭、码头等处一律畅通无阻,货物无需過所,更不必交税,简直就是张聚宝符。
李善德本想一口拒绝。开玩笑,把通行符牒借予他人冒用,可是杀头的大罪。可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死路一條,多了這一道罪名又如何,脑袋還能砍两次不成?苏谅见李善德内心還在斗争,伸出三根皱巴巴的指头:“小老知此事于官面上有些风险,所以不会让你吃亏。先生开個价,我直接再加你三成。”
李善德明知对方所图甚大,却沒法拒绝。他迅速心算了自己那计划所需的耗费,脱口而出:“七百六十六贯!”
這数字有零有整,让老胡商忍俊不禁。世间真有如此实在的人,把预算当成决算来报。
“成交!”
老胡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李善德立刻一阵后悔,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张符牒对商人的潜在价值……看对方那個痛快劲,估计就算报到一千五百贯,也会吃下。
“跟先生做生意太高兴了。唐人诚信为本,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啊。”苏谅为了堵住李善德的退路,抬出了李太白。
“我,我……”李善德支吾了几句,终究沒敢反悔。這個老胡商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若是发怒走了,自己便真的希望断绝。
“呵呵,先生是老实人,小老不占你便宜。七百六十六贯,再按刚才小老承诺的加三成,抹去零头,一共给你一千贯如何?”
“七百六十六贯加三成,是九百九十六贯……”
苏谅一怔,這人是真不会讲话啊,我给你主动加了個零头上去,你還扣這些数?不過老胡商沒流露半点情绪,大笑道:“好,就九百九十六贯。敢问先生是要现钱?轻货?還是粮食?”大唐钱荒,一般来說這么大宗的交易,很少用现钱,都是折成诸色物品。李善德想了想道:“钱不必给我。我想在广州当地买些东西,能否請您代为采买?”苏谅一口答应:“這個简单,你要什么?”
“待一会儿我写张清单。”李善德又追问一句,“从您的渠道走,会点折扣如何?”
“自然,自然。”苏谅捋了捋胡子,不知怎么评价這人才好。
三月十二日,两骑矮脚蜀马离了广州城,向着东北方向的从化疾驰而去。
李善德昨晚连夜拟定了清单,請苏谅代为采买。自己则买了两匹蜀马,寻了個当地向导,直奔盛产荔枝的从化县。
其时荔枝在广州、桂州和泸州皆有所产,但圣人不知为何,诏书明言要岭南荔枝,他自然只能从广州附近想办法。他从向导口中得知,岭南一带的荔枝种植,与中原劝农颇为不同。這裡畲、瑶、黎、苗等族甚多,以“峒獠”统而称之。他们出入山林,部落散聚,官府连编户造籍都做不到,更别說推行租庸调之制了。
所以岭南经略干脆用了扑买的法子,每年放出几十张包榷状,各地商贾价高者得。商贾拿了包榷状,去雇峒獠种植诸色瓜果,所得不必额外交税。如此一来,官府减少了事端,還可以提前预收榷税;商贾种植越多,收益越多,无不争先恐后;而峒獠们只要垦地种果,便有稳定收入,山中所缺的盐、茶、药、酒亦可以源源不断进来——可谓皆大欢喜。李善德听完解說,大为感慨。他還看出一层用意,這些峒獠习惯了种植,便不会回去山林去過苦日子,自然会依附王土。从此道德远覃,四夷从化——从化這名字,還真是起得恰当。
這何履光看似粗豪,心思缜密得很啊。
岭南官路两侧随处可见树灌藤萝,這些浓郁的绿植层层叠叠,填塞几乎每一处角落,生机勃然如浪潮扑击。灞桥柳若生在此地,必无薅秃之虞。
蜀马不快,两骑走了大半天,总算进入从化境内。导游指着道路两侧的一片片绿树道:“這便是荔枝树了,只是如今刚刚开花,還未到過壳的时日。”
李善德不由得勒住缰绳,原来這便是把我折磨死的元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