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不教胡马度阴山
郭氏出于担忧,忍不住說了一句:“夫君,晋使求见,恐怕是想通過夫君促成觐见之事,如今主上兴师南下,魏晋之间恐难免一战,此时夫君若见晋使,难免受人诟病呢。”
崔浩点点头,正准备让管家去把杨禹打发走,這时却又有家丁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大郎,晋使不听劝阻,正在门外卸下礼物。”
“什么?”崔浩這下坐不住,连忙起身往外走。
结果他刚走几步,便听追在后面的家丁提醒道:“大郎走错了,不是前门,是侧门。”
崔浩一听,忍不住一拍前额,直想骂人,這個杨禹,真是害人不浅啊!
崔浩顾不得骂娘,连忙转身往侧门赶去,等他赶到侧门,除了两個大箱子,却哪裡還有晋使的影子,只忙问看门人道:“怎么回事,人呢?”
侧门仅余的一名家丁连忙迎上来答道:“回大郎,晋使說人多眼杂,怕给大郎造成不便,留下礼物就先走了。”
崔浩不禁怒道:“你怎么不拦住他,還让他把箱子留在這裡?”
家丁低头答道:“晋使命人卸下箱子,留下一句使走了,小人拦也拦不住啊。”
“留了什么话?”
“晋使约大郎明日中午于天宁寺相见。”
“见個鬼!”
崔浩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此时他還沒往杨禹故意坑他這個方向想,因为据他所知,杨禹年不過双十,从他打伤押伴使,写首诗便想以一人挑战一国的行事来看,此人虽有些小聪明,但性格鲁莽,行事冲动。
他到平城之后,眼看觐见无门,想走崔家的路子也很正常。
只是杨禹的鲁莽這下可把自己害苦了,上次已经拒绝過你一次,你還来,来就来吧,你還带两大箱礼物,带礼物也就带了吧,你還偷偷摸摸地走侧门,這算哪门子事啊?
想到這些,一向儒雅的崔浩,不禁想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去砍人。
這事纸包不住火,一旦传扬出去,崔家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崔浩不及多想,当即吩咐管家把两箱礼物装车,然后上车直奔皇宫而去。
城南驿馆,杨禹刚去挖坑回来,宁寿之還在询问事情经過,先前他担心的事就发生了,有驿卒得意洋洋的来禀报,說馆外有人带着诗作来比试了。
可不,宁寿之与杨禹赶出来一看,外头已围着大群鲜卑贵族子弟,一個個志得意满、舍我其谁的样子,正嚷嚷個不停。
而街上,大群好事之徒還在源源不断的赶過来,生怕错過這场文斗,那些挤不进来的人,甚至开始爬到树上、墙上,或者屋顶上。
宁寿之眉头紧皱,看看那些鲜卑少年得意的样子,想必是有好诗了,不禁忧心忡忡,這可不是街边两個文人的无聊比斗,他们作为晋使,代表大晋而来,一旦文斗输了,那丢的就是大晋的脸,這事定然很快传遍天下,今后還有何脸面在北朝人面前說自己是华夏正朔?
好在看杨禹還是老神在在,宁寿之心裡虽然担忧,事到如今也只能且行且观之了。
那些鲜卑少年很快拿出一张大纸,沒错,足有五尺见方那么大,生怕别人看不到上面的字似的。他们将大纸往杨禹那首只有一尺见方的《少年行》旁边一贴,顿时让杨禹的小纸片看上去有点像电线杆上专治不孕不育的小广告。
靠,這也太夸张了吧。
待看清诗的內容,宁寿之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而杨禹看了之后,又不禁再“靠”了一下:怎么会是這首?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看到這首《敕勒歌》,杨禹也不禁愣住了,沒想到宁寿之的诗沒逼出来,倒是逼出了這首北朝诗歌,這让杨禹突然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不管那些贵族子弟是从哪裡弄来這首诗,在宁寿之看来,這诗确实已不在杨禹那首《少年行》之下,這下由不得他不着急啊,毕竟作诗可不是吐口水,随便一吐就能吐出一首来,反正到现在他就沒想出一首拿得出手的。
那些贵族子弟见宁寿之等人面面相觑,沒声了,不免眉飞色舞,一個個像喝了三斤老酒,還是沒有花生米下酒的喝法,感觉那叫一個飞起,一個個嚣张地大叫着:
“怎么样,這首诗不比你们的差吧?”
“嘿嘿,照我說,這天下就沒有這么好的诗了,足够让他们承认自己是岛夷的了。”
“說你们這群岛夷呢,還有什么屁尽管放呀,你阿爷等着呢,哈哈哈……”
乱轰轰的喊了一阵,那些纨绔子弟开始齐声大喊起来:
“岛夷!”
“岛夷!”
“岛夷!”
一浪浪的喊声响彻云霄,跟着来看热闹的魏国百姓指指点点,脸上无不洋溢着得意的神色,跟着起哄的人越来越多,大有要嗤死杨禹他们的意思。
這也难怪,南朝文人墨客如群星璀璨,谢安、谢灵运、王羲之、王献之、陶渊明、顾恺之等等,无一不是让北朝仰望的人物,如今北人第一次有机会压南人一头,那感觉自然如饮醇酒般飘飘然。
宁寿之眼看围到驿馆来的人越来越多,叫骂声,嘲笑声越来越响,急得他口干舌燥,对杨禹說道:“杨使君若有佳作,還請快快拿出来,你看這……唉!”
杨禹看着裡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等他们撒欢够了才对张勃說道:“還愣着干什么,笔墨伺候啊。”
张勃被外头的索虏嘲笑這么久,心裡正窝着火,一听杨禹要笔墨,不禁大喜,飞一般奔入驿馆,很快便将笔墨纸砚取来。
宁寿之满怀期待,亲自上前给杨禹研墨。
外头围观的人群见這架势,嘲笑声顿时小了,一個個交头接耳,只有那些贵族子弟,仍是嘘声一片,一副不信邪的样子。
等宁寿之研好墨,杨禹一挥大袖,提笔蘸饱浓墨,随之笔走龙蛇,动作那叫一個帅,须臾之间,两首诗一挥而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裡长征人未還。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裡金刀血未干。
“好!好好好!”宁寿之见他挥笔之间便是两首佳作,诗中透着铁骨铮铮,豪气凌云,忍不住连叫几声好,墨汁未干,就连忙让人张贴到墙上。
這两首诗一面世,围观者顿时一片哗然,有佩服的,有惊诧的,更有被那句“不教胡马度阴山”刺激到的,這算什么呀,我們在阴山下放牛放羊,你就說不教胡马度阴山,這是赤.裸裸的要压我們一头啊。
尤其是那些刚才還得意洋洋的贵族子弟,脸色无不变得十分难看。其中南部大人拔拔嵩之子拔拔秃第一個忍不住了,他能开六石弓,臂力過人,性情也暴躁,立即大怒道:“好大的口气,有胆下来咱们比试比试,看阿爷不砍了你的狗头。”
“就是,砍了他!”
“砍了他!”
杨禹一脸笑容应道:“慢来,慢来,诸位少年英豪难道忘了,咱们這不是正在比试嗎?难道你们是自觉赢不了就想耍赖?那這可就不止是蛮夷,還要加无耻了,诸位少年英豪不会這样丢魏国的脸吧?”
這话說的,那些鲜卑贵族子弟顿时哑了,沒错,现在這事可不光是他们的事了,已经关系到了魏国的声誉,這杨禹再能,终究只是一個人,要是魏国以举国之力都应付不了,還得使出耍赖的手段,岂不成天下笑柄?
杨禹不再理会他们,带着张勃他们进了驿馆,把大门一关,任由大群魏人在外头议论纷纷。
這件事再次在平城掀起了巨大的风潮,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這件事,以至于三岁稚童都会念那些诗了。
事情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皇宫裡。墙角边,走廊裡,宫女太监都在议论此事,魏主拓跋嗣生性還是比较温和的,不像他爹拓跋珪那样多疑残暴、对手下人稍有不满便诛杀一通,以至于连大臣们都惶惶不可终日。
听到太监宫女的议论后,拓跋嗣一问,才知道城中文斗之事。
乍听之下,拓跋嗣感觉還挺有趣,至于输赢,他倒是不太在意,输了就输了呗,南朝毕竟是汉人正朔,文风鼎盛,诗文方面输给南朝人不算太丢人。
要是赢了,那就有得說了,奖励一下那些少年,立几個榜样,引导鲜卑弟子形成习文的风气。
总之,在他看来,此事不管双方输赢如何,都是好事,为了推进汉化改革,他也设立了太学,可那些鲜卑贵族子弟野性难改,让他们进太学读书,就像让他们去坐牢,认真读书的沒几個,打架斗殴倒是天天有,把太学弄得乌烟瘴气,让南朝使节挫挫這帮熊孩子的傲气也不错。
拓跋嗣正在想着怎么利用這件事,便有太监来禀报說博士祭酒崔浩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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