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未至谷雨,人间芳菲四月天,花开的日子,却不知为何空中浮起了淡淡的白雾,索性只是薄薄的一层,颜卿還能一眼望穿至院门。
院子并不大,就是一般小户人家居住的平常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闲情逸致的主人在院中种满了花草和果蔬,待成熟时采摘,比在旁处买的都要新鲜。
“娘。”颜卿站在门前,一股苦苦的味道弥漫开来。
美妇人转了身,见颜卿正扒着厨房的柴门往裡探,便将汤勺放下,走到她身前,弯下腰道:“你這孩子,怎么一转眼又出来了,娘不是告诉你病沒好时就在房裡好好待着嗎?”
颜卿嘟哝道:“我已经好了。”
“這些天泱儿几乎天天都在发高烧,都快吓死娘了,娘可不愿你這病再拖沓下去,快,回去好好躺着。”美妇人温柔的眉目浮上了一丝威严。
颜卿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往回走。
美妇人站了起来,望着颜卿小小的背影,一脸宠溺。
空荡荡的房屋裡,颜卿白衣白袜躺在床上,翘着腿,手高高抛起剥好的核桃仁,张嘴接着吃。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颜卿直起身盘腿一坐,心中有些奇怪,明明是這么個高难度动作,她做起来却行云流水般顺畅,撩起的核桃仁直嗒嗒落入嘴裡,分毫不差。
想起以前随着爹娘逛街的时候,她曾看過一個卖油的老翁,一双手枯瘦枯瘦的,像一截干干的枯木枝。可就是這么一双手,能高高的支起油壶,细细长长的壶嘴一倒,油便直直落入地上铜钱口大小的葫芦眼儿裡,也是分毫不差。等上那么一会儿,再举起葫芦看时,那葫芦口倒還是干干净净的,油却已经是倒满了。
只是,人家那是本领高超熟能生巧,她一個短手短脚的小娃娃,又如何能做到起抛承接运用自如?
颜卿正疑惑,窗外倏然响起一個略微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叶夫人,我看你都忙了一大早了,怎么现在還在忙呐?”
“我家泱儿這几天一直发烧,病還沒好,我想着再给她煎两服药,让她好得快些。”
“唉,丫头這病這么多天了還沒见好,真是苦了這娃娃了,不過這些天我看你也沒有怎么合眼,每天陀螺似的连轴转,气色也比以往差了很多,等萧君回来了,你可要让他好好补偿你。”
“王嫂這說的又是什么话,都是自家的孩子,当然是放在手心裡当宝贝养着的……”
這以后的话,颜卿便沒有再听,手一抛,又张口接起核桃仁吃。
不知過了多久,听到门前响动,她赶紧翻個身躺好。
美妇人进来,见颜卿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捻過被角柔柔一笑:“泱儿,来,把這碗药喝了吧。”
颜卿掀开被子支起身,眼一瞟,白瓷的碗裡浮着黑色的汤汁,浓浓稠稠的,看起来很苦的样子,撇了撇嘴,精致的五官皱成了一团:“娘,我不想喝。”
“乖孩子,来,听话。”美妇人柔柔笑了。
颜卿接過碗,捏住了鼻子,扬着喉咙一下子将汤汁咕咚咕咚猛灌了下去,眼眶被生生逼出了几颗泪珠。
美妇人责怪中带着心疼:“傻孩子,哪個让你喝的這么快,也不怕呛口。”
“咳咳,咳……”颜卿手抠着嗓子。
娘,咱能不能不要這么乌鸦嘴?
待她顺過来气,美妇人拍背的手也渐渐停了下来。
“娘,爹他为什么還要回去,待在這儿不好嗎?”颜卿歪头好奇道。
美妇人温柔抚摸着颜卿的脸,又将她揽入怀中,头靠在她肩上轻声细语道:“傻孩子,這是你爹的责任呢。”
颜卿将脑袋偎在美妇人的胸前,感到肩头有些湿润,她知道,那是抱着自己的美妇人的眼泪。
朝堂上处处都充斥着尔虞我诈、权谋诡计,一步错,便是前狼后虎,如履薄冰,吃人不吐骨头,美妇人又何尝想让自己的夫君以身犯险。
只是他叶家世代忠良,三代为相,辅佐過五代帝王,青天白日可昭其忠君之心,百姓拥戴可表其灼灼功绩,然,功高盖主,向来是名相良臣埋骨冢。
都道是风虎云龙的八面威风,又有谁知這弓藏鸟尽的无尽凄凉。
无路可走,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步步向前,哪怕再踏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流落风尘的女子尚可和恩客低眉浅诉,奴身在风尘,长在风尘,不得已呀。
江湖上恩恩怨怨爱恨情仇,讲了错话、做了错事,也尚可以道一句身在江湖,情非得已。
然而,身处庙堂之上,高官厚禄,累世簪缨,端的是朝福夕祸一言生死,又有谁去管你的有苦衷,不得已?
思及此,美妇人不自禁抹了把眼泪,温声道:“等你好了,娘就带着你去见你爹去,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就团圆了。”
听罢,颜卿越发觉得奇怪,她探出头问:“娘,那妹妹呢,难道我們不带妹妹一起走嗎?”
“妹妹?”美妇人眉头轻轻一攒,像是听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泱儿,你莫不是烧糊涂了罢,娘怎么不知你何时還有過一個妹妹?”
听了這句话,颜卿一愣。
她不甘心地费力解释:“娘,我不是還有個妹妹嗎?她同我一般大,名唤叶姝,和我相貌一样,她……”
美妇人看着面前的白娃娃比手画脚的,了然一笑,握着她的手指打趣儿道:“娘知道了,泱儿是想要一個妹妹了,是不是?”
一道天雷滚滚劈過头顶。
窗外,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幽幽传来。
熟悉的。
好闻的。
带着桃花清甜的。
令人安心的……
颜卿一把推开了揽着她的美妇人:“你,你不是我娘,对不对?”
美妇人柔和的眉目间漫上了淡淡迷茫,一如窗外的一团白雾,空空蒙蒙的,让人看不分明。
“泱儿,你是怎么了?”
颜卿脑中一空,往事纷繁,在此刻纷沓而至。
“娘,为什么你们都不理姐姐?”
“娘,为什么又要把姐姐关到小黑屋裡去,娘让她出来陪我玩儿嘛,好不好?”
“娘,山上的桃花开了,我能带姐姐出去嗎?”
“娘,求您不要再打姐姐了,是我把她放出去的,你看,她還为娘摘了好些桃花呢……”
……
“你以后不准再碰她!你姐姐,她是個妖孽,会吃人的。”
美妇人用看着怪物的眼光看着她,眉目凌厉。
“泱儿乖,娘今夜就留在這裡陪泱儿睡,這样泱儿就不会害怕了。”
“我家泱儿這些日子一直发烧,病還沒好,我想着再给她煎两服药,让她好得快些。”
“王嫂這說的又是什么话,都是自家的孩子,当然是放在手心裡当宝贝养着的……”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眼裡的孩子却只有一個。
从来都不是我。
原来,那個自小体弱多病的不是她,那個被悉心照料的不是她,那個深夜揽在怀裡为之哼着小曲儿的不是她,那個问爹爹为什么還要回去的,也不是她。
雾散了,颜卿醒了。
所谓父母子女之缘,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是生养的情分,再有的,便是一分一毫都嫌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娘,叶家被灭满门后,我去您坟前磕得那三個响头,就算把一切都還清了罢,想来,您也不愿再和我有什么牵扯。
要么,哪個父母会說,這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却是生了一個不该生出来的孩子。
那年冬,祭奠之日。
颜卿从七裡香掂了两坛酒,踏雪而来。
茕茕坟冢,孤影自怜,本来旁边应该再竖起一块儿木头,成双成对,只是,挫骨扬灰之刑,哪裡容得她再找得半截尸骨。
索性做個空棺,互相陪着,也不会显得那么冷清。
百裡在一旁漠然的看着,抱着长剑,阿姐,你为何不自己做一坛青花酿?
颜卿跪在地上,凉气从地面丝丝浸入骨髓,她也不觉得冷,手抚在一块单单薄薄的木板上来回摩挲。
我做的,她不一定愿喝呢。
如今碧落黄泉,阴阳两隔,咱们谁都不再欠谁的了,好不好?
“她破了魔障,已经出来了。”身边传来的是如姬的声音。
颜卿睁开眼,已是满面冰凉。
屋裡的摆设已经换成了秦庄一贯的气派,雕梁画栋,花棱格窗,床梁上垂下一拂天青烟雨色的阮烟罗,身下是镶着金丝银线的软垫。
她转過头,秦笙的脸有些阴沉沉的,宽厚有力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发一语。
颜卿对着如姬笑了笑:“我真沒用,沒能帮你找到前尘镜。”
如姬拨弄着窗边的花盆,不在意道:“沒关系,反正找到了也搬不過来。”
颜卿有些诧异。
秦笙淡淡道:“在幽冥的时候我就打听過了,前尘镜原来是一面瀑布,之前是她误导你了。”
如姬冷冷一哼,放過了那盆花:“她醒了,也好端端的,秦二公子這下终于能放我走了吧?”
秦笙面无表情地打了個手势,四下结界一破,如姬一喜,获释似的从墙边一穿而過,再无影踪。
颜卿愣愣地看着,仿佛還沒从刚刚的梦境中回神:“倒不知道阿笙竟還会這個?”
秦笙眉目一柔:“以前在寒缈山上学的,师父說我有慧根,便让一個修真的老道顺手教了我几招。”
既然秦笙可以制造结界,颜卿也就不去深究自己最后到底是怎么从幽冥回来的,反正秦笙确实一身的本领,不愁他沒法子将她带出来。
只是,她脑中白光一晃:“那你为什么不在黄泉路上的时候设一個结界呢?”
“哦,那时我走得急,就忘了。”秦笙神色淡淡,转身递给了她一杯茶。
颜卿盯着他扶在茶杯边缘修长的手指,嘴角着实抽了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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