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她只觉得芷皙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仙气,即使是妖,也定然是這世上最有礼数的妖。
“你看我像嗎?”芷皙反问道。
颜卿摇了摇头。
芷皙不禁莞尔:“我是住在芙兮宫中的神女。”
芙兮宫?颜卿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不知为何生起了一种熟悉感,就像曾经在哪儿听到過一样。
“神女,你是神仙?”颜卿抓住了关键词。
芷皙沒有否认。
颜卿面上闪過一丝疑惑,小心翼翼道:“那你为何被世人說成是乌拉山上的雪妖呢?”
“我曾经做错了事,被长生帝君惩罚来到這乌拉山上思過,至于雪妖這一赐号,”芷皙微微一笑,眉目轻烟似的清清淡淡的展开,“你是不是听說遇到雪妖的地方就会出现雪崩?”
颜卿点了点头。
“都這么些年了,传言還是一点儿都沒变,你们這些凡人真是缺乏想象力,”芷皙笑着摇了摇头,“你须把那传言反過来理解,才会与真相更贴近一些。”
颜卿一愣,反复琢磨了芷皙說的话,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是說,出现雪崩的地方就会遇到雪妖?”說着,柳眉一倒,倏然扬起声,“你是为了救他们?”
“世人缁素不辨,以讹传讹,宁要把我当成那带来灾祸的瘟神,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芷皙娴静站着,温婉的语气中几乎听不到埋怨。
“你为何不解释呢?”
“误会就误会吧,這世上最难以消弭的东西便是误解,况且,我也不需要他们对我如何感恩戴德。”
颜卿望着芷皙美丽的脸,长久說不出话来。
芷皙偏了偏头,看着颜卿,眸中含着轻浅的笑意:“你今天跟我說了這许多,不会是专程跑来同我闲聊的吧?”
颜卿被芷皙說中了心事,目光一下子跳到别处,藏在棉衣下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我想知道何时才能拿到百日莲。”
芷皙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自然是在取得了你的魂魄之后。”
颜卿挺直了腰板:“你现在就可以取!”
芷皙轻轻摇了摇头。
颜卿呵出一口气,眼前白雾团团生起,风旋旋一卷,又倏然消灭了行迹。
“芷皙,想到這一切都是因为叶姝,我自然不会甘心,现在不甘心,将来也不会甘心,你個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么?”芷皙向前走了几步,飘然的步子不沾半点细雪,她将手探向一棵树,树的枝干光秃秃的,却在她触碰的同时春风拂過般一瞬生起了葱茏绿意,茂密的枝叶层层叠叠,彼此拥簇着,挤出一方清淡高远的天,“我看出你是往界人,那么,你可去過幽冥?”
不待颜卿說话,单看着她讶异的神情,芷皙清浅一笑,削葱根似的手指拂過树皮上隽刻的道道浮生沧桑的褶皱:“那你便跟我讲讲幽冥吧,我很好奇,倘若這故事讲的好,你的魂魄,我不要也罢。”
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颜卿觉得那镜中呈现的一定是她从小到大做過的最惊讶的表情了。
莫非這天底下的鬼灵神怪都对幽冥感兴趣?
之前的如姬,现在的芷皙,颜卿抚额,如姬对幽冥感兴趣是因为苏珩,可芷皙身为一個尊贵的神女,怎么也会对幽冥有如此浓厚的兴味?
况且,一個故事换一條魂魄,颜卿有些哭笑不得,這可真是笔糊涂账。
芷皙轻手一挥,旁处的雪地上倏然出现了一個石桌,石桌旁摆着两墩石椅,她款款坐下,缭绕在手指周围的轻烟化出了一罐茶具,细长的壶嘴下流出一阕清亮的茶水,直直倒向茶杯,銘玎作响。
芷皙微微抬眸,颜如春花,色如哓月,她静静坐在石椅上,清澈的黑眸浮過远天的雾霭霞光,這幅场景,美若诗画。
雪裡茶香,青烟瘦细,颜卿为芷皙营造的气氛所感染,亦落座,她接過芷皙递来的茶杯,垂眼瞧着一叶茶泛着卷儿在水中轻轻荡着,脑中万千思绪,安宁了下来。
谈起幽冥,颜卿便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如姬,她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如一阵扫過宫内积垢而吹开满城花朵的长风,和着她在雨中旋转的轻灵舞步一齐消逝在时光的黯然长恨中。
正想三言两语地概括過,一抬头,芷皙却听得认真,尤其是讲到她和如姬初闯鬼府的那一段,芷皙沉静的眉眼溢出了点点流光,本就是颇有韵致的一双美目,此刻更是顾盼清波。
话音戛然而止,芷皙回過神,见颜卿面上的顾虑,梨涡浅浅攒起:“既然這故事還有旁的事主,不如就一并讲了吧。”
颜卿娓娓讲了下去。
茶烟袅袅,扑出座上香气,故事之所以被人称作为故事,是因为一切皆已成過往。
只是人们常常忘了,故事裡的人也曾血肉鲜活,也曾能說能笑能走能卧,捏着霓色帕子笑谈红颜,望着粼粼湖光细說光阴,而今,却也如同石书拓本上描刻的静物,静静地待着后世人的追溯。
古旧的书卷页页翻過,玉像倒塌,再为之画上浓艳绮丽的眉,扑上花瓣研细的粉,也敌不過时光倥偬而過摧残腐啄,然后等着、待着,直到一切皆湮沒于无情流水,变得无迹可寻。
“你說的那個如姬,我想我应该见過。”
颜卿說得口干舌燥,正低头啜着一口茶,半晌,突然听到芷皙說了這么一句。
“你竟也去過西陵湖么?”颜卿心上惊讶,继而又拂過一脉温温暖意。
這天下除了她,原来還有人记得如姬。
“說到底,如姬還是幸福的,至少她爱的那個人恰好也很爱她。”芷皙清清淡淡地点评了一句。
颜卿蹙了眉,芷皙說的话,她并不十分认同。
這世上最不能让她忍受的便是生离死别,活着的人终归能心怀希望,不管那希望多么渺渺,而死了,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有时她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幸而她和阿笙都還是好好的。
所以,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過镂空的花隔窗落到枕边,她睡醒从床上坐起,穿過长廊,穿過假山,穿過层层的树影和一路的好心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最想见到的人。
她每日都能這样看着他,已足够。
如姬是幸运的,多少红颜枯骨,却换不回半城烟沙、君王权杖,你爱我我又恰好爱你是谓幸运,可幸运有时并不意味着幸福。
芷皙瞥了她一眼,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白皙的脸上浮起了莲一般的笑意:“你听了我的故事,兴许就不会這样想了,你若是感兴趣,我也可以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颜卿支着腮,表示很有兴趣。
芷皙端起茶,细眼望着清淡的天空,眉目间淡茶般浮過一丝情绪,缱绻着温吞而又略带伤感的情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错觉,颜卿只觉得周围的雪势小了许多。
“我喜歡的那個人,唤作鄂君,他亦有自己喜歡的人,她是桃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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