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颜卿惊愕了一瞬,复又笑道:“沒想到你還保持着大晚上蹲屋顶的习惯呐。”
百裡稽挪了挪位置,将手中的百裡流霜剑置于一边,摇头叹气道:“沒想到在桃花谷养成的多么风情无限的习惯却被你說成了蹲屋顶這么猥琐的动作,這可要碎了多少芳心?”
颜卿瞥了他一眼,撇撇嘴道:“那风情无限的桃花谷谷主怎舍得弃了那金玉满堂屈尊来七煞当個一名不文的杀手呢?”
百裡稽沉默了一会儿,仰头猛灌了一口酒反问道:“你当真不知道?”
回头瞥见颜卿认真倾听的模样,他眉间渐渐浮现出一丝苦涩,夜色浓重,掩去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慢慢垂下头,他的语气依旧吊儿郎当:“或许是因为我不爱桃花吧。”說罢,抬手提起酒坛又是一通豪饮。
青花酿虽非女儿红那般辛辣,却自有其独特风味,虽入口柔和,然越往喉咙深处就越是浓香醇厚缠绵悱恻,等再過一会儿,后劲儿反倒是淡淡的清甜,一如面前那人带给自己的感觉。
桃花谷裡,春|色三分,一分流落香草鲜美,两分随了桃花逐水。
“姑娘,在下有一处宝地,花开千裡醉诗画,艳冠独绝揽芳华,不知姑娘可有兴趣赏脸同在下一游?”
“呀,不好意思呢,小女子恰好不喜桃花,恐要辜负了桃花谷主的心意。”
……
那时,桃花谷主這一名号在江湖中声名远扬,攀亲结交的趋之若鹜,妄图联姻的更是数不胜数,他却退尽十裡良媒,只想博她欢颜一笑。
求不得,放不下,便跑来降尊屈膝求得七煞楼楼主的首肯伴她左右,放弃了锦衣玉食轻绸罗裳的生活,从未想過值不值得,只知道想做便就做了。
哪知道,多日的追随后,才渐渐懂得那人当初推拒自己的缘由,原是心中早就藏了個人。
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歡桃花。
他苦涩一笑,手一伸正要去取身旁的酒坛。
见他還要喝酒,颜卿急忙一把抓過酒坛捂在身后,嗔怪道:“桃花谷主竟然不爱桃花?這可是一桩奇闻了,不過你可得给我留点,要不然我回去可无法交代。”
他颓然放下酒杯,呵呵一笑,对着周围的一片虚空呛出了满腔酒气。
“唔,你說,义父他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白蔷将小唯推下悬崖而不去阻挠?”颜卿秀致的眉拧在了一处。
老实說,对于這件事,其他人相信,她却是把自己的脖子拧下来也不信,虽然义父素日便厚此薄彼,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相信义父真会如此绝情。
百裡稽神色漠然:“谁知道呢,說不定這一出還是白椴华本人授意的呢,”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不快道,“阿姐,别說這些了,头疼。”
颜卿瞥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是对牛弹琴:“你呀,对谁的事也不上心,脑子裡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又兀自小声道,“我都看得出来,人家姑娘那么喜歡你,你怎么就不知趣儿呢?”
百裡稽突然狠声道:“她喜歡谁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說罢一下子仰躺在屋檐上,手塞着耳朵,闭目塞听,径直隔开外界的一切。
“你呀……”颜卿拿他毫无办法。
天黑如墨,一只黑鸦扑闪着黑羽落在屋檐上,歪头瞅了瞅檐上各怀心思的两個人,又不感兴趣地扭過脖子,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窸窣的声音,一個打更人从桥的另一端缓缓走来,又缓缓离开。
三更至,夜凉风重,春寒料峭。
待那打更人走后,百裡稽突然发声道:“我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代替殷月去秦庄,阿姐明明只须做好鬼戏就可以,我不明白,明明白缎华知道你喜……”
未等百裡稽說完,颜卿淡淡地打断他道:“去秦庄盗藏宝图是我最后一個任务,我答应過老爷子帮他去拿藏宝图,他也允了我日后的自由。”
百裡稽愕然:“阿姐的意思是……”
颜卿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是想過段寻常日子。”
百裡稽一怔,显然沒料到身旁的人竟做着這种打算。
在外人面前,七煞中人是浴血而来的罗刹,是令人恐惧的杀手,每日的生活都在杀人与被杀之间摇摆不定,字典裡也从来不会出现清闲二字,旁人因七煞的存在而胆战心惊,而七煞亦是江湖的众矢之的。
自他认识颜卿以来,她就是七煞楼最好的一把刀,杀人于弹指之间,几次从险境中脱逃,拾了一條命出来继续为七煞效力。
這样的杀手,他见得很多。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承恩于七煞,很多都是小时候沒人要的孤儿,自小就在七煞楼中长大,耳濡目染那些血腥冷情的日子,已经回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了。
遇到颜卿是一场意外,只是他沒有想到,這样一個污秽肮脏之地,竟能开出這样一朵别致的花。
转而又会觉得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看上的人,合该是這样的模样。
如果再剥去她一身血染的外衣,换上街头巷陌寻常女子惯穿的荆钗布裙,远离那些恩怨情仇刀光剑影,過着平淡如水无拘束的日子……
想到這裡,方才心头隐隐浮上的几分难言的委屈统统被抛至脑后,百裡稽竟然有些激动,内心也突然有了些许开怀:“是啊,从此阿姐尽然可以過上你想要的生活,塞北看雕,江南听曲,再无束缚……”
喉中绵绵的酒意渐渐漫上脸颊,留下了几许酡红,染上了满眸的醉意,隐约中,他想起了那條在家乡流淌的柔软的漱月河,小时候沒人理会自己,他便经常偷跑到漱月河边玩,一待就是一整天。
年少的心事,只有漱月河知道。
倘若你有了你的自由,你愿意做我的漱月河嗎?
空气中不知怎的突然浮上一丝躁意,百裡稽扯了扯领口,张了张口,嗓子有些发干,犹豫半天,终于下了一個决心,声音却控制不住似的有些发颤:“阿姐,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我其实一直都沒把你当作我的姐姐……”话未說完,他只觉得空气中的氧气被一下子消耗殆尽,竟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有些艰难而生涩地开口道:“阿姐,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時間一点一点流逝,他的心却一点一点沉沦。
向来,颜卿的心思,他未曾看清過。
她对他而言是一片广袤的海,這水裡的苦滋味、涩滋味,他沒有尝過,她也从未展示過。
素日裡,她所展现出来的尽是美丽的浪花,和阳光照耀下浪尖上翻卷的金色泡沫。
他静静坐着,屋顶上的风带着一股子冷意,慢慢将他的酒意与心绪剥离得清醒,他等了很久,却一直沒能等到回应。
他垂下头,眉目黯然:“我知道你有你喜歡的人,我也知道我在你心裡从来都算不上什么,但我還是想說出来,我只是……不想错過。”說罢,提起手边的酒尽数灌入喉头。
這些话,他說给她听,其实也是說给自己听。
“喂,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屋顶上,百裡稽喃喃小声重复着。
身旁的人始终都沒有回应,百裡稽也终于心如死灰。
這在他的预料之内,不,其实比他预想的還要好些,在无数個午夜梦回,颜卿一直拒绝得很干脆,不带半分挽回的余地。
百裡稽支起身子,双腿交叠在一起,玄色的披风遮住了他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深深夜色下,他勾起唇角,故作轻松道:“算啦,阿姐不要我,自然会有别的姑娘要,只是阿姐,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啦,想来還是阿姐的运气更差些,哈哈……”
暗淡的空气中,這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再也装不下去。
百裡稽又猛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向颜卿瞟去,却瞥见那人虾子一般蜷着,也不顾脏和冷,凉阴阴的瓦楞上,她的气息悠长而绵软,已然是睡熟的模样。
他微微一怔,继而有些无语地想,這個女人的睡眠功力未免太好,神色却愈益温柔,俯下身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下屋顶。
一声轻叹。
一夜好梦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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