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
“前些日子,芷皙還听說最近君上府中有诸多不顺,倘若有了麻烦,君上不妨现在說出来,芷皙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定当尽心尽力,以护佑君上平安渡劫。”
成王终于沉沉开了口:“鬼府之事,本君已有保全之法,有劳神姬挂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却如同幽冥地府中催人丧命的恶铃。
芷皙蓦然睁大了眼,几百年過去,鄂君变了,面子上的温文尔雅尽数消失,墨色羽翼般的睫毛下是一双无情的冷眸。
不過,他的无情她早已适应,现在,她反倒不再惊奇,只是轻轻一笑,道:“哦,是嗎?倒是我自作多情了,想君上当年只手遮天的本事,也早该料到這三界之中从来沒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君上。”
她定定地看着他,她相信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成王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沒有說。
芷皙看在眼裡,轻轻巧巧地将脸别過,眼睛漫不经心地扫向别处,不远处屹立着一座雪峰,她打眼瞟過,目光又投向更远的风景。
“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芷皙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犹疑了好久,终究乖巧地回答了一句:“還好。”
她的答案被山上的风卷了又卷,飘到成王耳中时早已消灭了声音,成王辨认着她的口型,倒也沒再說什么。
芷皙盯着他蓝宝石闪闪发光的额冠,突然轻声道:“君上,有沒有人說您很像灿烂的星辰?”
成王沒有答话,他的表情复杂而隐晦,她读不懂。
芷皙似已习惯,眉眼清亮道:“您很像呢。”
蓦然想起,那日星辰烂漫的深夜,他向她徐徐绽出了一個月辉清朗的笑,那是他唯一一次真心实意地对着她笑,她到死都会记得。
她又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梦,梦裡,一池春水,风动莲轻,碧波微漾,赤尾银身的鱼儿在莲叶下嬉戏成趣,池上缭绕着云烟。
鄂君静静地站在芬陀利池边,唇畔含笑地念着她的名字:“芷皙。”
恍然间,芷皙觉得自己变小了,白白嫩嫩的,婴孩儿的形状,她从莲池裡费力地爬出来,张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晃過一個人影,她挥了挥胳膊,又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那人却已走远。
多年之后,她站在重重的般若花中,不经意地扭了脸,透過上苍天飘飘洒洒的悬天雨幕,那人举着酒杯,对着她徐徐绽放了一個清浅的笑意。
那时她记起了,面前的這個人,曾是她一直想要追逐的人啊。
只是在她的故事裡,纵使他天地有情,這情分与她也无半点干系,他故事裡唯一的女主角早已有了人选,运命天定,她无可涉足,也挣脱不得。
芷皙道:“我們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我看不清也看不透,您却从来也沒有想看過,”她說着悲伤的话,神情却并不显得十分悲伤,“我們在一起的许许多多的日子裡,我唯一一次把君上当作我的夫君来看待,就是在我們的婚典上,我很开心,您曾那样固执地护着我。”
成王似想起了什么,冷漠的眸子中有道光一闪而過,就像冰封的河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芷皙接着道:“不久之前,有個人曾问我,问我为什么会爱上君上。”
成王沉默地看着她,仿佛也在等着這個答案。
芷皙略带顽皮地勾起嘴角:“我告诉她,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不论如何,只要我爱着君上就好,可是,回過头我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真的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君上,您是对的,我从未明白過对您的感情从何而来,又因何而生。若說是小女儿家的绮丽心思,過了這么久,也该灭了。”
“我又怎会爱上您呢?……這么累的事……真如他们所說,许是虚荣心,许是来不及改過的习惯。”
芷皙仰头看着天,神情终于露出了一抹悲伤。
“君上,我走不动,也不想再走了。”
多日消失的雪天又开始飘起了大雪,天空的颜色变得青且淡,美如一副流淌的水墨画卷,云朵是素笔勾描的绽放于天际的青花,青花下飞舞的雪,是佛祖对着尘世撒下的慈悲。
“是我糊涂,以为只要我們总在一处,我就能捂热我在意的那個人的心,可是過了這么久了,我却连他的手也捂不热。”
颜卿突然想起,昨日她与芷皙分别时,芷皙白皙而修长的手抚過泡過茶后终于显出几分温热样子的茶杯来,她恬淡的眉眼微微垂着,收拾茶具的动作从容而缓慢,仿佛這些茶具注入了她全部的情感。
讲故事的时候,她的神情淡淡的,很平静,沒有哭,几乎也沒有愁的情绪,最多只会露出淡淡的失落,和同样清浅的雾一般的笑容,不過,只是那样笑着,颜卿就会觉得很难過。
她从来沒见過那般悲伤的笑。
“君上,”芷皙换了颜面,神情不再悲伤,又变得极浅极淡的模样,平静得如一塘深秋的池水,“您能……我是說,如果可以的话,您能再对我笑一下嗎?”
成王万年平淡的表情终于被一瞬的错愕突兀打破,他沉默着,像是在思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静止了,乌拉山上的雪依旧洋洋洒洒,和外界隔得生疏,外界的繁华喧闹进不来,乌拉白雪一般的清澈与纯净也只有它自己晓得。
颜卿有时甚至会冒出一种更为奇特的想法,乌拉沒有山,乌拉的這座雪山,如同芷皙轻巧捏造出的鉴天水月一样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境。
乌拉山上的一切都是她的造化,天上飘洒的雪是她流下的眼泪,地上堆积的冰是她陈年的悲伤,那山峰秀美,蒙着白雪,颜卿沒能去過天界,但她觉得,有沒有一种可能,那是同样被云雾缭绕的上苍天的秀美风物?
成王开口,声音终于带上了几分暖意,只是這暖意還不足将這山上的冰雪融化:“芷皙,几百年来,本君已习惯了這样的情绪,抱歉……”
雪,倏然下大了。
芷皙摇了摇头:“君上,我們相识了這么久,也是一场缘分,芷皙从来沒能送過君上什么,芷皙也沒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就,就为君上吹一把笛子如何?”
不待成王同意,她径直从怀袖中掏出一只玉笛,通体碧透,放在手中把玩,小巧可人,她将笛子挨到唇边,手指轻抚间笛声悠扬,仿佛是美人画裡拓出的人像。
芷皙善笛,在天界是出了名的,颜卿想到自己在遇到雪崩后被救的那回,清亮的笛声出云破月,冥冥中给人以安慰,若不是芷皙的笛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還能安然活着。
不同于那日的笛风,這回,芷皙吹得缠绵而舒缓,颜卿仿佛看到了上苍天,看到了沧浪海,湿润的海潮正随着海风的吹拂一浪又一浪地涌来,思绪连着笛声飞過,悬天雨幕倏然立在眼前,亮晶晶的瀑布撩拨出无数多情而得意的水花,那是她与鄂君初遇的地方……
她吹的是自己的情意。
君知否?
成王当然不知道,或者他装作不知道,他只是一味沉默着,仿佛在来之前就打算从头沉默到尾,這场百年之后安排的相遇是芷皙祈求而来的一场独角戏,成王对白无声,她就拼了命制造出一点声音来。
突兀地,笛声在中途戛然而止,笛子掉在雪面上,已成了两截断笛,碧透的颜色在雪中格外扎眼。
芷皙略带歉意道:“呀,不好意思呢,君上,”她凝视着躺在雪中的断笛,喃喃道,“這曲子,是再也吹不完了……”
芷皙走了,来时如一株雅致的莲,去时莲花雅致依旧,若說有什么损失,或许就是那两截断笛,她把它们留在乌拉山上的雪中,這场雪,已然葬去了她最好的年华。
她走得洒脱。
她是骄傲的芷皙,三界之中独一无二的瑶台神姬。漫漫的年月裡,悠然而长久,却只在一人面前低過头。
而這個人,她把她平生珍藏起来的情意尽数给了他,可他不要。
如今,他是他的鬼府成王,她是她的瑶台神姬。
沒有谁对谁错,只是命中注定了无缘。
无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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