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三隱忍
“我剛纔在‘長樂館’已經喫過了,並不需要準備什麼,你這一派人不過一句話的事,‘西河館’那邊就要忙碌慌亂半天。”
同石英相比,石元魯在楊灝面前反倒沒那麼拘束,他道:“可是世子千里征戰,風塵僕僕,此時連家也還沒回,原該讓他們提前準備了沐浴更衣的。何況這個時辰也不算晚,西河館家宰一定還沒睡。”
楊灝搖搖頭,也不解釋,只道:“按我說的做。”
石元魯不是石英,雖無法與楊灝知心,卻也是個乖覺的。從前他侍奉世子去過西河館數次,從未見世子怕麻煩了家人,如今竟體貼其家人來了,顯然這是不合情理的。於是他便想起世子養在“西河館”中的那個女子被稱爲“喬姬”來。
石元魯跟着楊灝也有幾年了,從未見過他對什麼女子上過心,既欲爭奪天下,又哪得功夫留意些女子。世子從前在外面的女人,大都是別人送來的,常常一夜之後,便都遣走了,偶有留下的,也都不過是丟在外面,幾個月甚至數年想不起的也有。喬姬在裏面不算最美的,至少不是那種令人驚豔的美貌,可誰知道卻叫世子格外留心。
當初喬姬與楊灝的幾次相遇,也巧了,大都是石元魯跟在身邊的時候。石元魯如今回味起來,倒果真覺得這女子是有些味道的。初見時只覺她柔弱憐人,跪在細雨微茫的早春涼雨裏,楚楚可憐卻也楚楚動人;再見時是在慕容平川的“風煙館”,從容談吐、侃侃而談,倒有幾分不卑不亢的溫婉大氣;喬姬什麼時候成了楊灝的女人,那次他倒是不在,是後來才聽人說的,第三次便是跟着楊灝去了城外那寒素的院子裏,石元魯出面去屏退那礙眼的里長夫人,又見一抹寒月下,喬姬雖身着布衣、鬢雲輕綰,卻恍如仙子無塵,又似最尋常的鄰家之子般的溫柔親切。
這就難怪了,這女子大概是個男人就會喜歡,就連楊灝這樣對女色無所着意的也難免動了幾分真情。
比如這一次,雖然楊灝已經吩咐館中家宰不必興師動衆的,只靜悄悄去了夢喻的居室。本以爲夢喻是睡下了的,卻見她猶在起居室中與幾名侍女在玩“藏鉤”之戲。看着她那雖在寂寞中卻帶着少女嬌憨的意態,他竟彷彿覺得自己是個偷偷喜歡着鄰家女子的青澀少年。
“藏鉤”本是閨中之戲,先是幾名女子猜拳,最後敗了的那一個便做猜鉤者,她先蒙了雙眼,由另外幾名女子悄悄地議定將戒指、耳環一類的小玩意藏在其中一名女子手中,然後揭開猜鉤者眼上的布條。如果猜鉤者猜到“鉤”在誰手中,便算贏,若三次猜不中便算輸。贏了的可以隨意命酒,輸了的要自罰三杯,有時候也以錢幣、首飾爲賭注。
楊灝進來的時候剛好輪到夢喻做“猜鉤者”,正蒙了雙眼等着侍女們藏鉤呢。
“這一次須得好好藏了,要不今晚我可就輸慘了。”
“還是喬姬你聰明,無論‘藏鉤’還是‘猜鉤’,一次也沒輸。”
夢喻便笑道:“看你們幾個這點出息,就放心地藏吧,今晚不論誰輸誰贏,我所贏的都給你們均分了如何?”
幾名侍女立刻笑語盈盈地:“那可多謝喬姬了。”
便在此時,侍女中早有眼尖的看見站在外面廳中笑看她們這邊的楊灝,那侍女嚇了一跳,忙道:“世……”
話尚未說完,卻見楊灝將手指按在嘴脣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幾名侍女便不敢再說話。楊灝悄悄走進來,擺了擺手,幾名侍女便忙膝行退出起居室,最後的那一名極機靈,還不忘給帶上了門。
見半日沒有動靜,夢喻便道:“這麼久了還沒商量好啊?”
楊灝便坐到她身邊去,忽然從她身後環抱住她,二話不說便往懷裏拉。
夢喻嚇了一跳,先就掙了兩下才反應過來是楊灝,她有些不相信似的問:“是世子?”
楊灝便笑道:“不然你以爲是誰?誰敢進我這裏來做登徒子?”
說着便要去解開她蒙着眼睛的素色布條,夢喻卻忽然抓住了他手臂:“等等。”
似是感覺到了楊灝的不解,她輕輕咬着櫻脣,道:“我怕這又是我做的夢,一睜開眼就發現你並沒回來。”
楊灝的身子一滯,不再說話,任由她伸出手來摸上他的額頭,然後是雙眉、眼睛、鼻樑、鼻尖,最後滑在嘴巴上。
在經過雙眉的時候她還用手點住他的眉頭,輕輕向兩邊展了展:“世子又皺眉了,以後不要皺眉了,世子笑起來的時候好看。”
她的手指很纖長,卻並不骨瘦如柴,反而很柔軟,被她手指觸摸之處,說不出的舒展平和。
楊灝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抱在懷中,道:“你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
說罷輕輕解開那布條,他便看見一雙如夢如露的美麗眸子,只見她眼中蓄着濛濛水霧,卻來不及化作眼淚就又化作了溫暖的笑:“世子好可憐,瘦成這樣了。”
楊灝心裏涌起難以言喻的意味,很久以後他曾經對石英說:你知道嗎?世人都敬我賀我得勝歸來,唯有她,從不問我是否成就功名,她只會憐我惜我知我所苦。
但這話,楊灝是終其一生也未對他的夢喻說過,他不知道夢喻是不是知道,就是那一刻他對她情根深種。
“你常常夢見我嗎?”楊灝壓下心底洶涌的起伏,目光溫柔,語聲中不自覺地就含了幾分憐惜。
夢喻臉上一紅,腰肢一扭便掙脫了楊灝的懷抱,笑看着他道:“我去吩咐人準備給你沐浴。”
楊灝亦笑道:“也是,一身風塵,倒唐突了佳人。”
誰知熱水卻是早備好的,新縫製的家常衣飾也是早備好的,就連楊灝沐浴之後再回來時,見了案上的小菜竟也是早備好的,其中並無葷腥,卻色色都是楊灝素日喜愛的。
楊灝品了品夢喻布好的幾碟佳味,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今日回來?”
夢喻抿嘴一笑,並不回答,爲他盛了一碗湯:“如今天冷,世子須得熱熱的喝一碗身子纔不冷。”
楊灝雖已經喫過了,但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足足喝了兩碗才罷:“很久沒喫過你的手藝了,這幾個月來,只今天才吃了口舒坦的飯。”
夢喻便問道:“世子怎麼知道是我的手藝?”
楊灝輕輕颳了刮她的臉,道:“你先答了我方纔的問話,我才告訴你。”
夢喻便低了頭,聲音細弱:“我並不知今日世子回來。其實,我雖聽聞世子回來了,卻也並不知道世子哪一天會來。”
“那你……”楊灝先是感到詫異,恍然明白了什麼,連他素日感情並不外露之人,聲音也不覺了帶了感念:“難道你日日這樣準備着?”
夢喻搖了搖頭:“哪裏日日準備着,我不過聽說世子回來就準備着。雖說不知你何時來,但……萬一你就來了呢?”
但萬一你就來了呢!
楊灝聽了這話,也不由情動於衷,半日無言。
卻聽夢喻話語中蔓延着心滿意足:“天可憐見,第一天你就來了,我見了你心裏也就安了。”
“你怕什麼呢?”楊灝嘆着氣道:“我還沒敗過呢。”
“我自然知道世子不會敗,然而不見你一面,到底不放心。”
楊灝笑了笑,倒看不出喜怒哀樂,夢喻隱隱覺得他似乎不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也不再提起,只命侍女進來收了桌案。
待衆人散後,楊灝便對夢喻笑道:“給我通通頭吧,這幾個月頭髮風吹日曬的,快僵成掃帚了。”
夢喻掩口輕笑,便去拿了梳子,又拿了靠背來讓楊灝躺了,自己席做他身邊,原本就是剛洗了頭,還散着,並沒有梳成髮髻。她便輕輕給他梳理着頭髮。楊灝的髮質極好,雖經過數月征戰頭髮倒並不柴硬枯槁,一頭的長髮散在她的膝上,仍是世間少有的柔順。
楊灝在她輕攏慢梳的手法中,漸漸睡着了,幾近半載,他想必從來沒睡過一個整覺吧。夢喻低頭看着他的睡顏,忽然覺得這樣一個於千萬人前手握天下權柄的國公世子,睡着了的時候有着孩童般的無邪,這是上天以怎樣的手筆造就的如此巨大的反差?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造化弄人嗎?
夢喻微微笑了,卻見窗紙在半明的燈下,彷彿映着無數飛螢,沸沸揚揚地飛舞不休,令整個夜晚都明亮起來。
她明知道他睡得沉了,還是低下頭對他喃喃輕語:“世子,下雪了呢。雪就像螢火蟲,一閃一閃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那麼亮的螢火蟲呢。”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侍女輕輕打開了起居室的門,見楊灝睡了,便悄悄向夢喻耳邊低語幾句。夢喻點點頭,爲怕吵醒楊灝,她拿開他放在她身上的手,小心收攏他頭髮的姿勢,輕輕拉上房門的動作,固然是輕柔的,卻也含着幾分慌亂。
在夢喻這裏安心沉睡的楊灝並不知道這些。他最後是被一聲女子的斥罵聲給驚醒的,剛驚醒的楊灝還有幾分迷糊,他並沒有聽出那是誰的聲音,甚至連那女子斥罵了什麼也沒有聽清,只覺被攪擾了酣睡的萬分慍怒。
他定定坐在這空無一人的起居室中,卻聽那斥罵之後又伴隨着一聲脆響,隨後是什麼倒地的聲音。楊灝忽然覺得不好,也顧不上叫人來問明情況,便出了起居室,穿行過外面廳堂,纔在門前的連廊上見到了那名柳眉倒豎、怒火沖天的女子,以及垂首跪坐在地上夢喻。遠遠的還站着一臉焦急,向這邊張望着的石元魯和西河館家宰。
“賤妾不知夫人到此,未能出迎,請夫人見諒,此時世子已經睡下了,請夫人萬勿聲張,驚動了世子。”
“你是什麼東西?敢對我指手畫腳?我和世子之間驚擾不驚擾的,哪容你一個賤婢插嘴。”說罷掄起胳膊便又向夢喻臉上扇過去,不想卻被一隻有力的手給抓住手臂,那女子正要發作,擡頭卻見是楊灝,立時收了倒豎的眉頭,美目輕挑,瞧瞧楊灝,又瞧瞧跪在地上的夢喻:“阿灝,你睡醒了?怎麼捨得出來了?難道是心疼她了?”
楊灝深吸一口氣,笑道:“夫人怎麼來了?”
沈夫人語含譏諷:“我怎麼不能來?這賤婢來得,我來不得?”
楊灝鬆開了沈夫人的手臂,目光平和中帶點縱容,道:“清茹,你又胡鬧,你來便好好來,怎麼動了這般怒氣。”
“你還好意思問我爲什麼動氣?不是帶着衆將士在‘長樂館’嗎?怎麼會在這裏?你出征數月,連我的面也不見就來見這個賤婢,置我於何地?”
原來沈清茹是爲了這個,楊灝目光不由冷冷的,她從前雖然好妒,可也對他外面的女人不放在心上,怪不得今天反應這樣強烈。他多少也覺得自己過分了。
於是解釋道:“這不是太晚了,怕回去攪擾了你嘛。就臨時起意到這裏來,先糊弄一晚。”
沈清茹一聽更是大怒,目光如熊熊烈火,直燒到楊灝的臉上來:“好一個臨時起意,就臨時起意到一個賤妾的屋子裏來了?這‘西河館’就這一間屋子嗎?”
楊灝臉上也隱隱露出怒意,語氣倒還平和:“府裏的姬妾都聽你的遣散了,我不過偶爾在外面找個女人,夫人就喝起醋來了?”
沈清茹也聽出楊灝語氣不似方纔,便哀哀的哭起來:“夫君這話我怎麼承受得起?府裏的姬妾是我讓遣散的嗎?還不是她們兩個不爭氣,侍奉不好夫君,留着也是無用。你說我喫醋,也忒小看人了吧,就這麼個毛丫頭,不過模樣清秀些,也值得我喫醋?你既然喜歡這個,誰也不攔着,我做主立刻收到府裏去。我所氣的不過是夫君不信我,不過是這樣一個卑微的女子也敢攔着我。可見是我平素不得夫君愛重,才受今日的羞辱。”
楊灝皺了皺眉,一臉的無奈盡化作滿眼的和顏悅色:“清茹,我還要怎樣愛重你?誰又敢羞辱你?這女子不過是……”
他說到這裏,低頭看了一眼還穿着寢衣瑟瑟跪在風雪中的夢喻,她也剛好擡起眼,堪堪對上他的目光,只見半邊臉盡是紅腫。
楊灝轉開臉對旁邊侍女道:“把喬姬帶回去吧。”
那侍女如蒙大赦,忙爬起來去扶夢喻,誰知沈清茹環顧漫天大雪,卻嗤的一聲笑了:“世子剛纔要說這女子怎麼了?我想聽聽呢。”
已經被侍女扶起來向走廊一邊退去的夢喻聽了這話便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這女子我又不會帶回府上,我也不過在這‘西河館’偶爾散散心,這樣說你滿意嗎?”
夢喻的目光盡落在楊灝身上,卻見楊灝並不看自己,只瞧着一片風雪微笑。沈清茹不知爲何一陣心滿意足似的嘆息了一聲,淡淡瞧了瞧夢喻:“倒有幾分姿色,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今日便帶回去吧。”
楊灝搖了搖頭:“清茹,我不會帶任何女子回國公府,我答應你的總會做到。”
說着他伸出手,拉住沈清茹,溫柔地笑道:“雪越發冷了,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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