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四權宜

作者:浮樹
楊治和楊淼延誤糧草的事情,最終還是由世子夫人沈清茹出面調停給輕輕抹過去了。仍然是藉着慶功家宴的契機,也是藉着二人雪夜爭吵之後的餘溫。沈清茹雖然跋扈慣了的,卻也有女人最起碼的心機,她自然能清楚地覺察到楊灝不願與她鬧翻。她不知道楊灝到底對她還有幾分情意,卻也知道這情面總是要留的。

  在細細揣摩了楊灝的心思後,她在二人的小宴上幾次敬酒,賀他再取戰功,當建留名青史之功業後,便感嘆道:“如果世子能一舉取了邯鄲的話,那便更好了。”

  楊灝目光幽沉,臉上卻笑意融融:“你怎麼知道我要取邯鄲的?”

  沈清茹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愣了一下:“夫君難道不是要取邯鄲嗎?”

  楊灝仍掛着笑:“確實要取邯鄲的,只是我想着你從不關心這個,這次倒留心了。”

  沈清茹扯了扯脣吻,笑道:“你我夫妻連心,你想什麼我總是知道的。”

  楊灝對於沈清茹怎麼會不了然於胸,肯定是楊治、楊淼告訴她的,也不點破,點點頭:“是呀,你猜得不錯,可惜功虧一簣。不過今日你我團聚,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

  沈清茹接過侍女手中的食盤,親自起身送到楊灝的食案上,此後便坐在他身旁佈菜,幽幽說道:“我是替夫君不值,如果不是長兄和四阿兄兩個延誤了糧草,怎麼會功虧一簣呢。”

  楊灝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溫言低語:“清茹,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別這麼費勁了。你向來不像別的女人需要看別人臉色,兜這些圈子。我的夫人,該有這底氣纔對。你說吧,只要是能做到的,我爲了你都會去做的。”

  沈清茹被楊灝幾句話撩得五迷三道的,轉過臉來望着楊灝,目光一片沉醉,竟有平日所少有的似水柔情:“阿灝,我就知道你心裏總是有我的,不會爲了那狐狸精與我生出嫌隙來。”

  楊灝輕笑道:“什麼狐狸精?你纔是我的狐狸精。我心心念念都是你這狐狸精。”

  沈清茹從小被捧着長大,越侯對於她身邊照顧的人選拔極其嚴格,凡有一點不正言行的都被摒除在外,誰敢在她面前說這樣的話,所以對於楊灝說的這情話,她聞所未聞,一時竟慌亂起來:“阿……灝,你別鬧,我纔不是什麼狐狸精。”

  說着拒絕的話,語氣卻黏的一塌糊塗。楊灝冷眼看着,便笑問:“你剛纔要和我說什麼來着?”

  “阿灝,你還是原諒了兩位兄長吧。”沈清茹稀裏糊塗地直陳心底所思。

  楊灝便繼續喫着飯,頭也不擡地問:“你不替我不值了?”

  沈清茹有點後悔說得急了,但既有楊灝“願爲她達成心願”的承諾在前,便也不再顧忌:“畢竟是一家子骨肉,兩位兄長也不是故意的,今年糧草確實難以徵收,且又誠心誠意地要來謝罪。何況我打探了父親的意思,竟是不想深究此事,他們又有舅家幫扶着,牽一髮而動全身,你要認真追究,難免大動干戈。到時候萬一弄不好,不但懲處不了他們,反而惹出無窮的麻煩。”

  楊灝一邊聽着,一邊一碗粟米飯便下了肚,此時放下碗,怔怔看着沈清茹:“清茹你知道嗎,他們都有外租舅家幫扶,只有我沒有。”

  沈清茹不由呆了一呆,反應倒是奇快,她忙笑着說:“阿灝,可是你有我啊。越州傾國之力,難道不夠你用的嗎?”

  楊灝果然感激地說道:“多虧有你。你剛纔說二位兄長想謝罪的,我怎麼不知道呢?”

  沈清茹一見楊灝這樣說,立刻明白了,便令人將事先等在隔壁房中的楊治和楊淼請了來。見了這倆人,楊灝卻是一言不發,等到兩人“痛哭流涕”夠了,才淡淡說了句:“就算我不想追究此事,可是那些言官的彈劾仍在,人證物證都在他們手裏。”

  兩人聽楊灝鬆了口,沒口子地說道:“言官自有父親去彈壓下去。御史大夫掌握的證據還不是七弟你一句話的事嗎?”

  楊灝便搖搖頭:“兩位兄長說錯了,就是我楊灝一身一體也都是父親的,並不敢染指御史臺的事,此事不敢擅作主張。”

  楊治還有點糊塗,楊淼卻頓時明白了楊灝的意思:“七弟是怕私自做主令父親不悅是嗎?父親也同七弟一樣的意思。”

  見楊灝不說話了,楊治也忙道:“七弟的意思我們明白,這事父親還是要再單獨同七弟商量的。”

  楊灝嘆了一聲:“等父親吩咐下來,我自當從命。”

  說這話時,楊灝的內心遠不是臉上來的雲淡風輕,他豈不明白他那倆兄弟並沒有這樣的腦子來找沈清茹求情。楊治和楊淼實在平庸的很,要收拾他們很容易,但楊灝知道,難纏的是藏在那倆傻兄弟背後的一些勢力,甚至還包括他父親的舊追隨者,生怕他啓用新力量,奪了他們利益,所以故意拿這倆貨扎筏子。

  令楊灝覺得最棘手的還是父親的態度。楊晟嶽心疼兒子固然是有的,但恐怕更是被舊屬說動,也怕這個最能幹的兒子權力過分大。而楊晟嶽的舊屬中,唯有大將杜平遙比較親近楊灝。所以他父親便拉上杜平遙,甚至連他的世子夫人都拉下水了,自己卻躲在背後不肯出頭。楊灝雖不得不低頭,又豈能容他父親獨善其身。

  “媽的,老狐狸。”楊灝在乘車出門的時候低聲暗罵了一句。

  旁人沒聽到,石英聽得清清楚楚,卻一聲不吭,只是默默上前爲楊灝掀開車簾。

  楊灝一邊上車一邊回頭對他道:“這兩天父親要是找我,就說我去巡查城北大營了。另外……讓那些言官繼續去鬧。”

  石英忙答應着,見楊灝已然坐在車中,便問:“去西河館嗎?”

  見楊灝不說話,石英便又上前回道:“豫侯已經向威烈將軍的使者明確表示願以嫡女與結秦晉之好了。”

  楊灝大笑,笑中帶着點狂態:“我這正不痛快呢,如今倒該韓高靖好好嚐嚐這備受煎熬的滋味了。”

  石英實在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禁蹙了蹙眉,擔憂地提醒道:“難道世子不擔心豫州和秦川結爲聯盟之後,於我們不利嗎?”

  楊灝止了笑,目光泠然:“石英,韓高靖遲早都得和各州牧伯家的女子聯姻的。就算不是豫侯也會是荊侯、青州牧、徐州牧,說不準還會是越侯,越侯雖沒有女兒可嫁了,侄女倒是還有好幾個。”

  石英道“世子說的自然有理,可是我們剛好夾在豫州和秦川之間,豫侯又剛好在我們手中失了武安,他還擔心我們去取邯鄲。”

  楊灝瞧着石英道:“就豫侯那樣的,他就是把女兒嫁給了天帝,我也不怕,朝三暮四、欺軟怕硬的東西!也就會拿□□女出氣罷了。我現在就是好奇韓高靖怎麼接這個茬。豫侯可真有趣,他難道忘了是誰逼死了韓高靖的母親了?如今把女兒往韓高靖的枕邊送,那不是羊入虎口嗎?”

  韓令德第四子之母被豫侯所辱之事,早被豫侯宣揚得天下皆知,而韓高靖之母因被困涿州自殺身亡的事,豫侯和冀侯兩人卻出奇默契地三緘其口。豫侯之所以宣揚韓令德侍妾被辱一事,不過是爲了給韓令德添堵。但是逼死手無寸鐵的弱婦,宣揚出去對豫侯非但沒有絲毫好處,還於名聲有損,何況當年豫侯就有些忌憚韓高靖。但這又哪裏瞞得住,韓高靖之母因被圍困涿縣,當着兒子的面自殺的這件事,天下人也是知道的。

  令楊灝讚歎的是,韓高靖自佔了秦川后,倒也與豫州交好。然而只怕讓他娶豫侯的女兒總是件不痛快的事。可是韓高靖該怎麼辦呢?如果拒絕的話,只怕豫侯從此便與他心存芥蒂,韓高靖畢竟羽翼未豐,又想着平定蜀州。如果不拒絕的話,不知道韓高靖日日夜夜面對殺母仇人的女兒,心裏得多膈應。楊灝此前最擔心的是荊侯與韓高靖結親,尤其在豫侯子與荊侯妹約爲婚姻之後,誰知豫侯這兩面三刀的竟然與荊侯結親的同時又和韓高靖聯姻。想到此時此刻韓高靖的難堪與煎熬,楊灝幾日來壓在心頭的陰霾頓時消散一空。

  直到他見到夢喻的時候,這陰霾才重又聚上心頭。

  儘管楊灝早暗中派人尋了上好的消腫清涼又不傷肌膚的藥膏令人給夢喻塗在臉上,夢喻的臉卻仍沒見好,腫得飲食難下,這兩三天只敢喫些流食,他這一見之下看着倒瘦了一圈。侍女在梳妝鏡前用了上好的絲絹爲她塗藥,卻仍痛得直掉眼淚。

  楊灝心裏一陣煩亂,對那侍女斥道:“滾出去吧,塗個藥也不會,蠢東西。”

  那侍女瞧了夢喻一眼,見夢喻微微點頭,這才退出去。楊灝便席坐她面前,瞧着她的臉,只見一邊面頰赤紅一片,高高腫起,這得是下了多重的手啊,他心裏又是痛,又是愧,便上手要給她塗,夢喻卻別開了臉,只默默流淚。

  楊灝無話可說,便上前將她擁到懷中,這一次她倒是沒躲,漸漸在他懷中止了淚,只是在眼瞼上垂下一片陰影的長睫上尚且掛着晶瑩閃亮的淚光。楊灝伸手爲她拭淚,小心翼翼地,惟怕不小心碰到了她紅腫的臉。

  卻不想夢喻卻忽然忍痛說了句:“我如今醜成這樣,世子怎麼還來?”

  楊灝忙溫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你不僅僅是因你的花容月貌。”

  夢喻雖不敢做過於豐富的表情,此時卻也忍不住擠出一個譏誚的笑容來:“我怎麼不知道,我不過是世子用來偶爾散散心的卑賤女子罷了,連國公府的門都沒資格進的,不爲我長得還有點可取之處,難道世子還爲什麼別的?”

  夢喻是個溫婉女子,從來未曾疾言厲色,今日這等牙尖嘴利地,定是因那日他爲安撫沈清茹所說的話傷了她的心。再記起那日風雪之下,她跪在冰冷長廊上,忍了所有屈辱,始終沒有當着沈清茹的面爲難他一句,他的心裏不由一陣柔軟,藏在心中許久的話便脫口而出:“我從不缺容貌美麗的女子。我所爲的,從始至終都是你的心。”

  夢喻怔忡彌望,顯然是從未想過他竟有這番心思,她先是訝然,隨即卻又滿臉的無邊傷感:“世子,我也出身士大夫之家。”

  “我知道,夢喻,我全都知道。”楊灝緊緊擁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不斷安撫。

  “世子不必自責,我也知道世子是無可奈何。”

  “以後不要叫我世子,因爲生在一個大雪漫天的冬日,我的乳名便喚作‘冬奴’。”

  冬奴是他的乳名,可是有多少年沒人提起了。他猶記得母親最後一次叫他“冬奴”是在他五歲生日的時候,那一夜風搖雪動,整個天地間扯破了喉嚨般嘶吼,其間又夾雜着陣陣嗚咽,母親的笑容卻溫柔平和,令他心裏莫名的安定。但那卻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在這世上最後一個喚他“冬奴”的,是他的乳母——石英的母親,她在彌留之際對他說:“冬奴,你以後要靠自己了。”

  這一年的冬天,楊灝便在這沉重中度過了,雖然其實每個冬天對他而言,大抵如此。他忙着處理兄弟鬩於牆的遺留問題,也忙着站在清理他那些兄弟背後的勢力,便無暇出征攻伐。

  甚至在那年的冬天,他壓下了言官之論,並提議由他的長兄率兵去守邯鄲的西門戶,三州咽喉之地——武安。雖然長兄的門客門有提出異議的,但楊治的舅父們卻紛紛支持。畢竟這是難得的掌兵的機會。

  “至於糧草問題,瓜田李下的,世子一定不會特意爲難的。何況還有我們幾個在晉陽,若有什麼,自然請鄧姬夫人請求國公,沒有不迎刃而解的。”

  “公子也不必擔心會守不住,武安已經打下來了,又是險要之地,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守住即可。何況豫侯如今嚇破了膽子,自然不敢有所動作。”

  楊治自然心潮澎湃起來,他被父親剝奪實權已經幾年了,如今好容易有掌兵在外、建功立業的機會,如何不欣然樂往。只是他不知道,他這一去就不能再回頭。

  數日後的除夕日,楊灝也沒有回府中同世子夫人同度佳節,且連個藉口都沒留下。除夕日雖不像冬至日那樣隆重,大小是個節,沈清茹十分不快,便命人去“西河館”,向西河館家宰打探消息。去打探的親信女僕卻連滾帶爬的跑來回話說,西河館家宰早就死了,新家宰見她來了,便笑嘻嘻地拿出一個頭骨,道:“你要找原來那家宰嗎?喏,這就是。”

  後來沈清茹才知道,因爲擅自告知她楊灝在喬姬處,並放她進了喬姬住所,第二天楊灝便命人砍了西河館家宰,還特意留下一個頭骨,說夫人那裏再來人就把那頭骨給出示給她。

  沈清茹就不明白了,那麼當初他何以惺惺作態地在她面前故作深情,說什麼只要能爲她做的必然都會去爲她做呢?她想不明白,只是品出來點楊灝的可怕之處。原來,他雖然忌憚她背後的越州勢力,但卻也不能任由她爲所欲爲。被嬌寵的毫無心機的沈清茹怎麼也想不通,他對她不滿爲何不當面說清楚,要用這種方式來警戒她呢?其實她稍微打聽下就知道,楊灝行事,素來如此。他是可以給你面子的,但面子之外的,卻取決於你的順從程度或者你能給他帶來的東西。

  他們幾年的夫妻,她卻並不瞭解她的夫君是怎樣一個人。但她有一件事還是明白的,他當初縱着她,任由她遣散他的姬妾,不過是因爲當時他還用得着越州的勢力,還念着越侯的襄助舊情。也不過是因爲那幾個姬妾並非他心裏的人罷了。

  楊灝雖然殺了家宰,與沈清茹也不常常見面了,但對沈清茹似乎仍舊如初,彷彿情意依舊。她自己心裏卻知道,因爲是正妻,他雖側面敲打她,卻也給她留了面子。但他能給她的,如今只剩下面子罷了。而這面子,也只是因爲越州仍在,她父親的舊情面仍在,她還佔着正妻的名分,而楊灝上面也還有楊晟嶽壓着。

  然而越州此時已經分崩離析的局面還能令楊灝顧忌幾分?還能爲他提供多少他想要的東西?沈清茹有時夜半醒來,靜靜看着夜色明暗下楊灝熟睡時平靜的臉,心中泛起萬般恐慌。有時醒來卻只有她孤衾獨眠,一輪孤月、萬家清光,她心裏又是百感交集。

  沈清茹算不上是個明白人,可也後悔一時糊塗要趟楊氏兄弟的渾水,爲他們在楊灝面前求什麼情。可她有什麼辦法呢?雖說她生的是嫡子,原比楊灝姬妾所生的兒女尊貴,可趕上這禮崩樂壞的年頭,保不齊將來楊灝不重嫡庶之分,他自己就非嫡非長,不也成了世子嗎?

  她身份再尊貴,可也是越州來的,在晉陽並無自己的根基。楊氏兄弟再不濟是孩子的伯父,他們背後總有些盤根錯節的關係,與他們爲善,將來說不準哪一個就是自己兒子的支持者。

  更何況,她雖不敏,可也看出來了,晉國公從來也沒打算認真懲處兩個兒子,楊灝遲早要妥協的,她何不做個順手人情呢。

  這件事她畢竟是花了幾分心思的,可是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一點。那就是於她而言,在這世上,最不可得罪的其實是楊灝。而她偏偏算計了他,還以爲他會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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