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蜀錦
雲津在沉睡中翻了個身,有了些意識似的將手臂往身旁一探,卻驟然發覺枕邊已空,睜開眼,卻見韓高靖披衣站在窗前。月光溫溫柔柔地籠照着他高大的背影,看起來如夢幻般,少了平日的威嚴,多了幾分尋常男子的溫和。
雲津從牀上爬了起來,也不顧着穿鞋,便輕輕走到他身後。韓高靖察覺,轉身看見她只着了單薄寢衣,還光着腳,便皺了皺眉:“你起來做什麼?”
雲津全沒有平日鋒芒,迎着月光,溫柔笑道:“你怎麼不睡?”
韓高靖的笑容虛浮在月光中,看着溫暖,卻有些不真實似的:“難得見月色分明,想賞賞這寂夜清光。”
“那我陪你同賞。”
韓高靖不說話,卻將她輕攏入懷,只覺她身軀嬌軟,觸手可掬,十分可人。又惜她衣衫單薄,肌膚微涼,便將之輕輕送回牀上,自己也躺好,道:“罷了,我也賞夠了。明日還要議事,也沒那精神了。”
雲津將被子掖好,瞧着韓高靖愣了半天神:“是不是蜀州那裏有什麼消息來了?”
“沒有。”
“那是不是擔心將來入蜀的糧草問題。”
韓高靖拂了拂她的長髮,猶豫了一會才點點頭道:“今日平戎將軍處傳來軍報,蕭成業已被亂箭射死於軍前,平戎將軍正在部署回軍,仍由越騎校尉留守隴西,隴西已基本肅清。雖說平隴右沒怎麼用着自家的糧食,可是布帛、武器、攻城器械,賞功、撫卹……這兩年攢的家當也折耗不少。”
“那將軍打算怎麼辦?”
“我已派遣典農中郎將率屬員摸清了秦川各地的河渠水利情況,要趕在春天來臨前將所有河道、水利加以檢修、疏浚,並將水利修舊建新。袁晨又建議去尋訪有經驗的人才,選拔一批專門檢修維護水利河渠的人員善加重用。各郡縣的官長也各顯神通,勸課農桑。各方面法令,尤其是有關土地農耕的,喬主簿出使豫州之前都已基本編好,郭長史已下令去逐步試行,也還順利。只盼明年有個好收成,阿江那裏也在努力籌集錢糧,慕容平川暗中資助不少。”
雲津沉思半晌,道:“我一直想着鹽鐵、商道雖由五公子控制着,但勸課農桑、均屬漕運、徭役賦稅、百官俸祿等事一直都是典農中郎將及其屬官承辦,實在責任過大。且袁典農中郎將誠厚有餘,機變不足,於公於私,都該分權纔是。”
“你是說有些事務該由阿江來控制?”
雲津點點頭:“典農中郎將庶務繁忙,五公子在財務上原本有極高天賦,懂得以財生財之道,如果交到他手中,不但可以理清秦川財務,甚至可以修改下如今陳舊的財務法令,如此方可再煥生機。衆人都道一將功成,誰知道一戰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財力。”
韓高靖嘆了一聲:“我何嘗不想讓阿江留在身邊幫忙,可是這幾年全靠他一人四方奔走、運籌錢糧,方可在這幾年足食足兵,不然這兩年這大戰小戰的如何打得起?倘若讓他擔任管理財務的職務,涇陽的經營又該誰做呢?都說良將難求,其實真正難求的是能夠勸課農業、掌國資財者。這類人才,放眼天下間竟無一二。”
雲津道:“將軍當和五公子先商議此事,早做準備。五公子在這方面見多識廣,總歸比我們有辦法。”
韓高靖沉默片刻,道:“這些事我當儘快辦理——早些睡吧。”
雲津答應着,卻望着明晃晃的窗紙發呆,韓高靖見了便拍拍她的手,問:“睡不着?”
“仲勉……”雲津垂下眼眸,輕聲說道:“我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
“仲勉”是韓高靖的字,如今以他的身份,等閒人是不這樣稱呼他的,唯有她同他親近時,有時會這樣喚他。
因爲她忽然這樣親近地稱着他的字,柔柔軟軟地和他說話,韓高靖察覺她有點異常,便道:“你說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猜着不過這一兩個月,蜀州許夫人母子一定會來求救。平戎將軍正在回軍,回軍之後也必然得略加修整、重新點將選兵,必然不能立刻出徵。你讓我先去蜀州,我想辦法讓那孤兒寡母多撐一陣子。可千萬不要我們的救兵還不到,他們就被黃平和那些地方勢力給攻滅了,那我們可就再也沒機會了。”
韓高靖笑着說:“就這事啊,我也想到了,已經和令狐商量好了,這件事令狐去比較好。他在那邊早有佈置,你就不要操心了。”
雲津搖搖頭,忽然正色地看着韓高靖:“我不但是爲了維持那母子倆的形勢,從地圖上來看,自武都大地震後,漢水斷流,入蜀之道已無水路可走,糧草運輸成爲攻打蜀州的最大難題。如今最快捷可行的也只有褒斜道,我如今已有些眉目,如能提前於沿途選好幾個點,佈置好糧草,那便再無憂慮。”
韓高靖轉過頭來,瞧了她半天:“雲津,要在他們的地頭上佈置我們的糧草,談何容易?”
雲津道:“所以我要和令狐校尉同去,他手中必然有各種人脈,這件事我們必須嘗試下,否則若因爲糧草問題導致功虧一簣的話,蜀州固然錯失,遑論天下。”
韓高靖用手臂撐起身子,怔怔看了她半天,摟過她肩頭:“那你就把詳細計劃做出來,交給令狐,讓他去具體部署。蜀州乃虎狼之地,你就不要去了。留在這裏,陪在我身邊。”
雲津擡起一雙剪水星眸,道:“可我想去。”
韓高靖搖搖頭:“你如今只安心做我的女人就好,別的事情不要管。等平戎將軍回軍後,安頓好一切,我就和你成婚。如今實在是忙的顧不過來,你給我點時間。”
雲津道:“你我之間,哪裏定要這些世俗虛禮。你知道,我是想輔佐你取天下的。”
韓高靖目光在她臉上一閃,隨即輕輕鬆鬆地看着她,雖是開玩笑,可也透着幾分認真:“我知道,所以你儘可以向我吹枕頭風,我無不照辦,拋頭露面就不要了吧。你不知道最近你不去議事堂,他們那個舒心啊。”
再次回到雍都後,雲津因爲與韓高靖的關係與往日不同,自知不便,已經不去幕府議事。雖然他二人都沒有向衆人解釋緣由,但衆文武也都猜得到,一定是兩人已成就好事。
雲津也輕笑一聲,側過身子,攀着他的脖頸,道:“那是因爲他們還不知道你打算與我成婚,如果知道我要佔了威烈將軍夫人的名分的話,只怕就不舒心了。”
“不舒心也沒用,我鐵了心一定要以你爲妻,他們攔得住嗎?”韓高靖一個翻身到了雲津上方,目沉如水:“其實我如今最棘手的並不是平蜀。”
雲津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眸子,如今聽他這樣說,不覺擡起眼睛盯着他,聲音都提高了:“平蜀還不棘手?那還有什麼棘手?”
韓高靖笑的有些放浪形骸:“你最清楚了,我如今最棘手的是沒有子嗣。而且這事還只有你能辦。”
雲津臉紅的都快滴出血來了,捏着拳頭向他胸前捶去:“我就知道你沒好話,滿嘴裏沒個正形。”
韓高靖做出一副喫痛的樣子:“哎喲,別打,打傷口上了。”
雲津忙住了手,明知道已經長好了,卻仍是又急又愧,拉開他衣襟:“給我瞧瞧。”
韓高靖身上的傷顯然不止一處,肩頭便有兩處,衣服覆蓋下的腰背更有幾處大傷小傷,但最嚴重的卻是今秋在顧譙墓前被射傷,險些送了命的那一處。雲津見了那傷,當日他九死一生,她和令狐嘉樹百般爲難的情形便瞬間涌上心頭——他的確該有個子嗣。忽一眼瞥見韓高靖暗戳戳地笑,知道他故意戲弄自己,便不動聲色地擡起手指往那傷口上不輕不重地一戳:“是這疼了嗎?”
“哎,你……”韓高靖又氣又笑,這次是真的有點被她戳疼了:“真下得去手啊!”
“這不替你揉揉嗎?”雲津眨着眼睛促狹道。
“得,不敢用你。”韓高靖道:“不如現在我就勉爲其難,出點力,讓你給我生一個怎麼樣?”
雲津一邊推他一邊道:“別鬧,再鬧天都亮了。你一早還要議事呢。”
韓高靖看看天色,倒是翻下身來不再鬧了:“你再睡一會吧,近日見你臉色總也不好,飲食也大不如從前,要不請個醫官來看看吧。”
“我一向如此,一到了冷天,也沒什麼可喫的,便飲食減少。”雲津見他已經起身,便問:“你這是要起來了?”
“我先起來,看一會昨日典農中郎將送來的文書,瞧瞧有什麼緩急可辦的。”
雲津見他起來,也無意再睡,便跟着披衣起牀,從櫃子裏拿出一件新衣,遞到他眼前:“喏,新給你做的,看看如何?可還合心意?”
韓高靖自來不重衣飾,因見是她特意做的,便看了幾眼,誇讚道:“手藝越發好了。”
雲津便抖開衣服,一邊爲他更衣,一邊道:“我可不是讓你看我的手藝的,只讓你看看這衣料如何?”
韓高靖一邊展開手臂由着雲津爲他整理好衣袍,束上腰帶,一邊便低頭去看身上這件常服外袍。只見黑色錦緞如光照水,上面暗紅色獅團花紋精細流暢,確實與他平日所穿衣物有所不同,然而讓他說出這衣料如何來,卻實在難爲了他。他看了半天,才擡頭,若有所思地看着雲津。
雲津輕輕將束腰結好,見韓高靖疑惑的表情,也不急着解釋,只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將軍穿了這件蜀錦袍子,越發英氣勃發了。”
韓高靖這才知道,身上這一件竟然是名動天下的蜀錦所做,他雖在服飾衣料上不在意,但對於這寸錦寸金的“蜀錦”,那也是早有耳聞,便笑道:“託你的福,竟有如此貴重的衣服可穿。只是還該省着點花,只怕將來你主持中饋便知道,將軍府的開銷不比那些財閥們。”
雲津點頭嘆笑道:“好小氣的將軍啊。你可知當日令長兄在長樂館所穿的就是蜀錦中的上品‘鋪地錦’,這‘鋪地錦’,也叫‘錦上添花’,其值堪比黃金;便是晉世子灝在晉陽小酒館穿的那件,也是其中的名品——‘彩暈錦’,這‘彩暈錦’花紋明暗間錯相映,以色暈漸變過度,色彩豐富而不露痕跡著稱,也是價值不菲。便是雍都城中,許多王侯將相們也以穿蜀錦爲榮。就將軍身上這件,如果只計日常的話,也夠我們好幾個月的飲食了。”
韓高靖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不是小氣,如今百廢待興,用錢的地方實在多,哪比他們那些富貴公子們。我素來不計較這個,一個男人穿成這樣有何用?倒是你,該給自己置辦幾件纔好,別讓他們小瞧了我將軍府。”
“唉,你果真是不上道啊。”雲津嘆息着搖搖頭:“將軍生的實在好,又是英雄,大可不必着什麼蜀錦來‘錦上添花’。我只不過讓你見識見識這天下貴家爭相購買的蜀錦,也可向你吹吹這蜀錦的‘枕頭風’。”
韓高靖哪聽得了這個,立刻笑道:“那你吹吧,洗耳恭聽。”
“這蜀錦雖然細膩軟滑,卻質地堅韌,織成之後經緯精細飽滿,花樣圖紋華美,色彩搭配自然高雅。有‘雨絲錦’、‘鋪地錦’、‘方方錦’、‘散花錦’、‘彩暈錦’,圖案更是多種多樣,你這一個叫‘獅團紋’,另有‘瑞草雲鶴’、‘五穀豐登’、‘彩雲追月’……”見韓高靖一臉的懵懂,雲津便道:“罷了,不和你說這些了。世人皆知蜀地富庶,只以爲有‘漢中地’和‘成都平原’,水利發達,氣候相宜,故而米糧豐盛。卻不知更是因這蜀錦勃興,而豪闊貴人爭相購買蜀錦,獲利實多。不但天下女子皆喜其精緻華美,藉以修飾容顏;就連男子亦仰其增添俊逸,更有公子王孫甚至以穿着蜀錦爭榮誇耀。此中之利,夠養一國之兵。如今蜀中大亂,各自爲政,每年抽調民夫攤派各種徭役,水利失修,農耕荒廢,但唯有這蜀錦仍十分發達,就是爲此。蜀中農耕,將來必要整治,但蜀道艱險,運送起來大有不便。可這蜀錦運送方便不說,且可做官員俸祿賞賜,也可做錢幣通行。且天下逐利之商人皆會前往自取銷往各地,乃至於域外。這一進一出,不但省了人力物力,且可仰其強兵富民。”
韓高靖此時才明白了雲津用意,鄭重點頭:“我明白了,定竭盡全力奪取蜀州,不負夫人之意。”
“什麼夫人,八字還沒一撇呢,誰是你夫人?”雲津不似方纔神采飛揚,一扭身子,竟有小女兒的嬌羞忸怩。
韓高靖正想着同她謔笑幾句再離開,卻聽外面有人猛敲起居室東面的廳門:“將軍在這裏嗎?”
正是令狐嘉樹的聲音,雲津一聽立刻飛紅了臉,可也知道是有要事,否則令狐嘉樹不會在這時候來敲門,更加不會來敲她的房門。
韓高靖自然也知道,立刻穿過起居室的門來至外面廳上,才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響,在這黎明時分顯得格外清脆,雲津擡頭去看窗子,卻見月光早已隱去,這眼看天就要亮了,卻因爲沒了月光而顯得分外沉寂暗淡。
“什麼事?”韓高靖低沉的聲音傳來。
“是喬主簿回來了,我令人放他進城來了。”
“有事?”
“嗯。”令狐嘉樹沉默了一下才道:“出去說吧。”
韓高靖沒有回答,雲津也看不見他在外面有怎樣的舉止眼神,但她彷彿感到他大約是向起居室的門這邊看了看之後才走的。
廳中二人再無言語,等到門再一次的“吱呀”響過,就是腳步匆忙而漸行漸遠的聲音,最後終於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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