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六女參軍
直到姜恪還軍的歸來的消息和蜀州少主黃琰請求出兵的那一天,事情纔有了一絲波瀾。
威烈將軍韓高靖任命顧譙之女顧雲津爲女參軍,歸復先太史令顧氏舊宅及田產,並贈與僕婢車馬庖廚等,顧氏女既爲參軍,可許其着男裝上堂議事,參與威烈將軍府軍政諸事,其俸祿及贈賚依例而行。
雖然事情出乎意料,但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出面反對。既然韓高靖與顧雲津的婚事作罷,那麼聯姻也就成事實。女參軍的事雖然不妥,但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願節外生枝,也就都默認了。當然他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就連當初鬧得最兇的喬諼也不禁對郭令頤等人唏噓:“不知道將軍怎麼想的,好好的個女子怎麼放出府去了?看之前百般維護的樣子,倒沒想到這麼絕情。”
“可惜了那花容月貌了。”蔣如意嘖嘖嘆道,其中不無對雲津前途的擔憂。
“既然我們已經枉做小人了,不如就嘴上留點口德吧。以後這小女子再登堂議事,咱們也不要太難爲了。”從來不大留口德的馬漢陽突然插了一句。
“誰好意思難爲她呀?難得她這樣識大體,這次居然就甘心退出了。”不知誰隨口附和了一句。
“也沒那麼可憐吧,看你們說的,一個女的都當了參軍了,天下哪有這種事?”參軍趙允祀道。
“要不給你高官厚祿,給你封侯拜爵,讓你打光棍你幹嗎?”馬漢陽確實是個不留口德的。
趙允祀“呸”了一聲,沒再搭理馬漢陽。他二人平日裏就互相調侃,倒也沒認真生氣。
一言不發的郭令頤皺了皺眉,揮揮手說道:“都散了吧。”
倒是幾日之後,奉命修整出征大軍的姜恪聞此消息,喟然長嘆:“以女子之身而公然獲參軍政之明職,也不算辱沒了那顧家女公子了。”
千里之外的楊灝獲悉此事,十分感慨,竟放下恩怨糾葛,作書信給韓高靖,說可速向天子上薦表,他可以促成朝廷對顧參軍的正式任命。
“這真是天下奇聞,一個女子竟能做參軍,世子還要玉成此事?”在旁邊研墨的夢喻聽楊灝說起此事,不由驚詫。
“女子做參軍自是未有之事,可是此女確有異乎尋常的心性智計。”楊灝道:“其實女子而能成事者,也是有的,只是未能留下名字罷了。”
“是嗎?那那些女子都成就了什麼樣的事?”
楊灝笑了笑,卻不言語。出了門就叫石英來。
“上次你那個死在武紀的屬下,去查查她可還有家人。”楊灝話裏大有唏噓之意。
石英道:“若問別人自需去查,這一個僕是知道的。當日她就與別的女子不同,願不取分毫前來效力。說唯有晉陽可結束紛爭、一統天下。因格外出色,我就着手將她安插在隴右蕭氏父子身邊。她在隴右期間恪盡職守,終於挑動韓宛月離隴歸雍,若不是蕭氏父子不成器,秦川就未必是威烈將軍的了。”
“那就善待她的家人吧。”
“世子……”石英頓了頓,終於說道:“她全家都死於戰亂,並無家人。”
楊灝許久不言,登車欲去。便在此時,夢喻身邊侍女卻迎着風雪追了出來,將精美食盒交給侍從,向楊灝回道:“喬姬說世子去朝中議事,只怕又要飲食不繼。這裏是喬姬親手做的點心,也有素日世子所飲的米酒。”
那侍女說罷又對着旁邊小僕從道:“喬姬說讓你們提醒世子飲食,別偷懶。”
楊灝微笑着:“教你們喬姬不要勞累,我忙完了就過來。”
那侍女去後,楊灝又叫石英上前:“以後但凡有捐軀盡忠之人,加倍厚待其家人。當然,也不能壞了你的規矩。”
石英點頭,對於暗間密使而言,所謂厚待也都是巧立名目,暗中進行,這還都是立有功勳的。餘者大多是至死而其家不知其事,生死不知,死於何處,爲何而死也都不知,這就是暗探密使的命。楊灝偶有觸發,下令厚待不過是一顆小石子丟入河湖之中,蕩起的微波縠紋轉瞬就會消失,並不會改變誰的命運。
然而無論是近在眼前的紛紛議論,還是遠在千里因她而生髮的悲憫惻隱,都與雲津無關。
儘管有人說成爲女參軍是她與韓高靖事先商談約定、相互妥協的結果,也有人說是韓高靖將娶新婦入門,爲避嫌疑的無奈之舉。但實際上在韓高靖任命女參軍這件事上,雲津事先並不知情。
她得到消息的時候,尚在威烈將軍府西后院中一針一線地縫製着韓高靖的冬衣。外袍、中衣、裏衣、襪、靴無一不具備。聽了府吏的傳言,她說不上是喜還是悲,也說不上是出乎意料還是意料之中。
不管怎樣吧,她和韓高靖之間,於兒女私情上算是結束了。她不必付出成爲姬妾的代價,就可以參與他所有的軍政大事,而且還是堂堂正正的參軍身份。這甚至比當初以顧先生的身份上堂議事更要名正言順,也比作爲他的夫人幕後干預更要遂她的願。
只怕他就是爲了遂她的願——雲津拿起剪刀,輕輕剪斷靴子上的線頭,臉上一派平靜,目中並無波瀾:“知道了。什麼時候搬?”
那名府吏忙道:“不急着搬,只是將軍府近日要修繕,趕在那之前就好。”
婚配在即,且是豫侯的嫡女,這威烈將軍府雖是秦川掌權者的住處,也是天下矚目的地方,可畢竟比起別的同級別的府邸來簡陋得多,本就算委屈了,原本就該修繕的。雲津也並不覺得如何刺心,然而還是不由陷入沉思中,想見這威烈將軍府不日將會變換一新,她也竟有了那麼點微茫的今昔之嘆,雖然這嘆還早了點,這將軍府尚未開始修整。
既然她也如願以償,大可不必作無謂之間嘆,教人看在眼裏,引起無端流言。
不如打發了府吏吧,然而等她回過神來想起眼前事時,卻見人早就不見了。
日影緩緩地穿過門縫,從第一縷朝陽徐徐探入,直到斜光映照牆上,爬過疏窗,光影移動間,她不由想起,她來將軍府已經有二餘年。兩年間的事,件件樁樁,總是萬事倥傯的多,平安喜樂的少。她和韓高靖,無論是在外府議事堂,還是在供起居的內府中,總是夙夜興嘆、論議戰事的多,念起私情、你儂我儂的少。
倒是前幾天她還說他爲迎娶她而修建的“顧宅”浪費了,如今看來竟是她錯了。她自從疑心豫侯有聯姻之論開始,便知道她和韓高靖的婚事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也沒想到他要麼全力取,要麼全力舍,並無中間遊移的做法。一經醒悟竟然能當機立斷,將她完完全全推出去了。
甚至他連她前去辭別也都避而不見。一般人的避而不見總要找個藉口,譬如出門在外、有客不便之類的。可是韓高靖的避而不見竟是早已吩咐人攔門,且命人直陳其事:“將軍說,他不願見你。”
雲津一時被噎在那裏,卻不願在侍者面前失態,便道了聲謝,轉身離去。那侍從早看見了原本拿在手上的包裹,知道雲津的物品自有將軍府的車馬特意送去豐樂坊的住處,二人的關係,府上人大多都知道,何況這侍從是近身侍奉的,所以猜到這包裹定是要送給將軍的東西。
那侍從便問道:“顧參軍,你帶來的東西,不如我幫你送進去吧。”
雲津回頭一笑:“不必了,不是什麼重要東西。”
那侍從便嘆了口氣,目送雲津踏着斜陽離去。
雲津再見韓高靖是在幕府議事堂中,還是少有的大議事。這也算是自她上堂議事後,第一次見識大議事,差不多雍都的文武中高層就都來了。衆人先向韓高靖行了參拜禮,韓高靖便答禮,然後方各在堂上堂下對面跽坐。
她着了男裝雜處參軍之中,因她的女兒身,且與韓高靖之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瓜葛,幾位參軍、從事都自動離她遠遠的。因爲議事堂的格局,堂上大議事時按東西分文武兩大列,每一大列又各佔三列,大約每列有四五排人。只有雲津所坐之處前後左右都沒有人。所以即便從堂上韓高靖那裏看來,也能一眼看到單獨佔據一排,孤零零地垂手端坐的雲津。
此情此景令雲津難得地走了神,她隱約聽到今日所議的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對參與平隴的將士的賞賜,同時又派出使者前往各地慰問、獎勵有功的以及殉職的將領士卒。第二件是蜀主黃琰請求出兵,同時任巴郡郡守的黃平卻來書要互通使者。
“此次平隴雖順利,但勞師襲遠,至少要修整一兩個月,再加上調兵遣將、籌備糧草,少則三四個月,多則半年方能出兵干預蜀州內亂。”此事姜恪最有發言權,便即回話。
“那麼便暫時擱置黃琰的出兵請求,且派使者去蜀州調節雙方勢力吧。畢竟他們是兄弟。”韓高靖緩緩說道。公開場合,他說得冠冕堂皇,並不吐露吞併蜀州的野心。
衆人中,尚有不知韓高靖及其至密親信所做打算的,對於此事尚有論議,也有請求儘快出兵,可以藉機和黃琰結交,也有表明方平隴又要援助蜀州,實在強人所難的。當然也有人提出要藉機收伏蜀州的。韓高靖一例聽聽罷了,不置可否。
“如今隴右之戰方平,虛耗頗多,須得修養個幾年,暫時不要打蜀州的主意了。”姜恪目光餘波掃過那人,淡淡說道。
雖然從前有過平隴平蜀之爭,但那也是侷限於韓高靖的親信之間,畢竟也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韓高靖想要平定蜀州的打算,知情的也不過那三五個,何況這兩年戰事頻繁,即便有人認爲遲早要平蜀,但也都認爲韓高靖斷不會選擇此時對蜀州用兵。蜀州也是喫準了這一點纔敢於向韓高靖請救兵的。
最後一事,自然就是與豫侯聯姻之事。如果是小兒女的婚事的話,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是要回避的。但是韓高靖的婚事已非個人的事,是以他也只做公事公辦,堂皇議定,彷彿是處理別人婚配之事。但畢竟他也是有父親在世的,所以便命喬諼以他的名義起草一封書啓,先要送達冀州請示父命。喬諼等知道這也不過是形式罷了,冀侯並不會自討沒趣,真來阻攔。同時喬諼再次出使豫州,與豫侯商定聯姻禮儀。
“不知對於婚期、婚儀,將軍有何吩咐。”喬諼問。
韓高靖漫不經心道:“此乃公事,以利爲上,喬主簿與豫侯斡旋,全權處理。”
處理完三件大事後,韓高靖又留下了令狐嘉樹和姜恪,餘人皆退出。
等到衆人都漸漸向外退了,雲津才恍然覺察,這才起身向外卻行,直到退至半堂,轉身向外時,猶見韓高靖高高端坐堂上,似乎看見了她,又似乎沒看見她,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令狐嘉樹是在子城門前追上雲津的,那時候雲津的車正晃晃悠悠行駛在青龍大道上。
雲津揭開車簾,見是令狐嘉樹,便下了車。因爲着了男裝,不近看的話,她和令狐嘉樹同行也並不惹人眼目。
“你建議將軍把越騎校尉調回來了?”雲津問:“這次平蜀總用得着這種能征善戰的將領。”
“我沒等建議,將軍已經同平戎將軍商議用射聲校尉龐峻、散關都尉唐玉以及原武關守將楊敦敏分別駐紮在隴右的各大關隘和武紀,調回越騎校尉。又將許多有軍功的軍士封賞到隴右去,成立郡兵。就連百姓願去隴右的,也可得到一塊土地。”
雲津點點頭,知道韓高靖是要將散關控制在自己親信手中,所以調走了唐玉。但也不能虧待唐玉,所以提爲將軍派去隴右。同時,若要控制住新攻取的土地,當然得向其中遷徙秦地軍民。
“他同意我和你同去蜀州了嗎?”雲津語氣淡淡地問出了她最想問的問題。
“起初咬定牙關說什麼也不同意的。最後又改了主意,許你同去。”
“是你說了什麼吧。”雖是猜測,可雲津說的一點不猶疑。
令狐嘉樹瞧着她意味深長地笑:“你真讓我說?”
“說吧。”
“我說與其讓你留在這裏看着他和別的女人成婚傷心欲絕,不如讓你去蜀州散散心。他聽了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令狐校尉,你不戳人心就難受是吧?”雲津倒也不好流露出心底的失意,仍是平日口吻語氣。
令狐嘉樹對着她的臉仔細端詳,最後“喲”了一聲,有些失望卻不無調侃:“還真看不出你難受來,要不我再回去告訴他,就說其實他和別人成婚你一點不傷心,讓你留下來觀禮吧。”
“我難受,我傷心,我痛苦得夜夜失眠,你聽了替他好受點了?”雲津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們男人怎麼那麼自私,現在是他要和別人成婚好吧。難道定要我一哭二鬧三上吊,逼着他纏着他弄得死去活來,你們才覺得暢快?”
令狐嘉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她:“你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冷靜到無趣的程度了?我還是勸你別這樣,你先到蜀地去轉一圈,等他這股子火消了,就再續前緣吧。要不除了他誰敢容你這樣的?”
雲津挑眉,滿眼譏誚:“這你就不要操心了。怎麼,話都說完了你還跟着我去?可沒好飯好菜招待。”
令狐嘉樹笑道:“你想多啦,我自有去處,可不是跟着你。”
雲津忽然醒悟過來,他這是要去延慶坊,遠赴蜀州已迫在眉睫,他自然要去見一見那雖面上清冷,實則溫和如春的女子。
雲津便即登車,令狐嘉樹卻忽然叫住了她:“他叫我傳個話給你,說原本是要給你個驚喜的,如今就提前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