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七入蜀
雲津此時方知,韓高靖所謂成婚時的驚喜,便是尋回她失散的小弟。
溫情的話語言猶在耳,不過才幾日就人事全非,此時思之,倍增悽惶。
顧顯,被戎兵擄走的時候只有十五歲,如今已長成清俊男子,其容貌酷似乃姊,長身如玉、風度儒雅。自去西戎後,因是士大夫子弟出身,又讀的幾卷書,雖自小不大用功,但在那些紈絝子弟之間卻已經是鶴立雞羣了。西戎左王愛惜人才,便令他在身邊做個伴讀,他因爲雲津的原因,也懂些兵法,在左王對一些小部落的征伐中,屢次建言,其中亦有所建樹。左王問他有何所求,顧顯不要封地、錢財、美人,表示願學騎射之術,學習騎兵之道。這倒令西戎左王刮目相看,於是便以左王之尊親授騎射。
先是當日秦隴之戰時,韓高靖放出口風說隴右空虛,說動西戎可乘虛而入劫略武紀時,顧顯便建言左王與韓高靖合作。後又向西戎左王陳說威烈將軍遲早要取隴右,屆時必與西戎接壤,又建言西戎與雍都聯姻。西戎左王欽佩其眼界不凡,聽其建議,便求取了韓高靖之妹爲側妃。
自從韓宛珠成爲左王側妃後,對顧顯多所倚重。直到獲知顧顯乃雲津胞弟後,才寄書信於兄長。恰逢韓高靖當時已有與雲津成婚的打算,便由宛珠從中斡旋,送歸顧顯。
哪知人送來了,婚事卻成空。雲津只覺悲喜交加,相對如夢。
隨顧顯一同來的還有一百西戎騎兵。顧顯和這一百騎兵,最終雜處於令狐嘉樹所帶領的入蜀調節的使者羣中,一同入蜀。
入蜀之路之艱辛,雲津想過,可她做夢也沒想過那樣艱辛。先不說一路上崎嶇顛簸,爲了趕路日夜不息的辛勞。只是自從入蜀地後她便水土不服,飲食清減、嘔吐不止就令她倍感煎熬。她仍強撐着與令狐嘉樹喬裝打扮成商人到她事先選定的縣邑勘察情況,商定具體的行事細則。最終定爲讓其中本是大商人的密使以囤積的方式儲藏糧草以掩人耳目。其他的密使間者有些僞裝成小商人,有些僞裝成散戶百姓亦各存糧食。
“也不能讓他們過早地將屯糧集中到一起,那樣太引人注目了。只等大軍出行時,算好時間再集中。”雲津道。
令狐嘉樹便點點頭,又道:“平縣、鄂縣兩處都好辦,唯有南川實在離劍閣太近了,只怕行動不便。只能再想辦法。”
雲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還有幾個月時間,我們到了成都再想辦法。”
說罷又是一陣胸悶氣短、煩惡欲嘔,臉色也極難看。令狐嘉樹便道:“早知你就別來了,還是將軍有先見之明。看你這難受難捱的樣子,可是旅途中能有什麼辦法?”
雲津笑的有些虛弱:“就是水土不服,等過一陣子適應就好了。”
“這窮鄉僻壤的,只怕郎中也難請到。”令狐嘉樹也無法可施,看着一臉黃瘦、強忍難耐神情,低頭對照地圖的雲津,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驚問道:“你不會是……”
“不會什麼?”雲津擡起頭。
“你要真是那個什麼的話,這事可不能瞞着將軍。我立刻向雍都傳書,這時候反悔還來得及。出了事我可擔待不起。”
雲津滿眼疑惑不解:“你說什麼呢?什麼叫那個什麼,還擔待不起的,怎麼還吞吞吐吐的?”
令狐嘉樹見她一片茫然,又瞧了瞧她扁平的腹部,好歹放了心,一邊搖頭又一邊喜形於色:“看樣子不是,否則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雲津呆了一呆才似乎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臉上一紅,呸了一聲才道:“令狐校尉,你就不盼我點好?”
“我怎麼不盼你好了。當初將軍遇刺的時候,是我勸你遂他的願的,如今這局面你以爲我樂意看到?”
雲津便有點惱了,緩緩站起身來,眼色不悅地看着令狐嘉樹,片刻之後,神色淡然,語氣也是淡然,字裏行間卻都是不客氣:“那你想怎麼樣呢?我照你說的,如了他的願。如今要聯姻,我自然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毀了他前途。你看雍都他那些追隨者,說是什麼不逼迫我,只讓我自己決斷,可誰不知道,如果我再不讓步,毀了他,必然就成了他們眼中的千古罪人。即便是你,不也巴望着我讓出威烈將軍夫人的位置好騰給豫侯的女兒嗎?”
這副怒於心而不形於色、語聲和緩而不怒自威的樣子卻使令狐嘉樹有些敬服了,同時他也覺得愧疚,便低聲道:“當初是我勸錯了。可你也犯不上非當什麼女參軍。雖然妾室是委屈了你,可總比你們兩個就這樣好。他倒沒什麼,不過覺得遺憾,但以後總是有家有室。你便不同了……”
雲津冷冷一笑,打斷了令狐嘉樹的話:“爲什麼你會認爲是我要做女參軍的?他沒告訴你是他執意要如此的嗎?至於你當初勸我的事情,我從不覺得有什麼錯。但你以後不要再提起我和他之間的事,更不用假模假式地可憐我。我跟過韓高靖,你覺得天下沒人敢要我了,可你大概不知道,除了韓高靖,我也沒看上過誰。”
令狐嘉樹聽了尷尬不已:“好,我再也不敢提了。不過你說什麼假模假式地,可冤枉死我了。我是真心的爲你打算。”
雲津知道他乃是天下聞名的人物,又見他這樣服軟,覺得差不多了,也見好就收,便笑道:“再去市集和官署治所那裏看看情況吧,雖是個窮鄉僻壤,也別小瞧了。”
令狐嘉樹便道:“自然要去。倒是令弟帶來的那些戎人就不要露面了,太顯眼。”
且不說令狐嘉樹和雲津一路上自是處處留心,暗中畫圖記錄,又填補了原來所繪地圖、記錄各處情況的不足之處。又怕耽誤了行程,日夜兼程,也按期過了沿山崖盤曲而上、僅容一人行走的棧道。雲津屢次向那縈迂棧道之下望去,只見雲海茫茫,山川雄奇,自是飛鳥難度、猿猱愁攀,更兼飛瀑湍流、川水衝折、山崖聳峙、古木森森。行走其中不由生出無端卑弱膽怯之心,又有驚懼嘆慕之情。不禁感嘆蜀山蜀道之高危險要,果真是壁立千仞、直插雲天、上達星宿;又有積石磊磊,犬牙險怪;深谷幽渺,高不可測;崇山峻嶺,綿延無盡。果真是一夫荷戟,萬人趑趄,的的確確是窮盡世間峯巒之險惡,集聚天下山川之高俊。真正的形勝之地,險固之鎮。
而一旦過了這驚心動魄的蜀山蜀道,便進入以成都爲中心的成都平原,只見水網縱橫、沃野千里,比之向來之雄奇險峻,又別有一番洞天之妙。二人到得成都時,已是二月天氣,雖然此時的雍都尚在春寒料峭中,但蜀地天氣和暖,正是春上花枝、嫩柳委地、河魚出水,水流湍湍之時。只見府河澄明繞成都北門南下東折,南河融融從其源頭岷江順流而東。二水融融,在成都城外匯流一處,滾滾流入長江。
其間城郭儼然,青山隱隱。城中城外,遊人如織,市井坊間,百物陳列。雖則這兩年蜀州大亂,可從這些人臉上全然看不出戰亂饑荒之色,置身其中,仿若行遊世外仙境。
“好個所在啊。”雲津在走向出城前來相迎的蜀州使者時,窺見城內城外情形,感此盛景,由衷嘆道:“富庶安樂,與雍都全然不同。”
令狐嘉樹卻笑眯眯說道:“你只看到景色宜人、士民安樂,不知道一旦岷江到了雨季時,洪災氾濫有多可怕。房屋倒塌、米糧發黴、飢餒瘟疫,甚至連口乾淨水都沒得喝。”
“不是有都江堰嗎?”雲津說完了才反應過來:“想必都顧着爭權奪利的,早就失修了。”
令狐嘉樹目不斜視,低聲道:“從前沒有內亂和水患之憂時,蜀州安居樂業,倒是真的。但也因長處天府之地,內無大戰,外無憂患,常常樂而忘憂,毫無憂患意識。”
令狐嘉樹悄悄向雲津解說此地情況時,城中使者早已迎上前來。
令雲津感到意外的不僅僅是迎接隊伍人數衆多,且迎候之語十分得體熱忱——此時正是求人之際,成都高層熱情也在情理之中,而此前喬諼兩次出使,早爲今日做好了鋪墊。喬諼在雍都的時候常常一語中的,頗有鋒芒,但作爲使臣,卻不卑不亢而令所到之處的君臣文武都如沐春風、倍感信賴。所以成都文武對雍都的印象極好。更意外的是,來迎接的居然是許夫人的二兄長許仲虎,這許仲虎據說在蜀州頗有驍勇之名,擔任震威中郎將,實則總攬成都兵馬,與其兄蜀州郡國長史許伯禽把持蜀州政務,是蜀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等權要。雲津據此可知,如今剛上任的少年蜀州牧母子是如何迫在眉睫了。
來迎接的高官當屬許仲虎,然而擔任導引的這個人,辭令嫺熟、娓娓得體,雲津卻是認識的,此人正是她從前在韓高靖面前舉薦的“雁臺”才士陳延。他居然離開雍都到了這裏,雲津忽想起,當初她舉薦的時候,韓高靖是知道這個人且十分欣賞的,並讓她不必操心此人。
這言笑晏晏的的陳延,竟令雲津起了疑惑。
韓高靖識得陳延早在戎狄之亂以前,以陳延的才能見識,韓高靖不可能不賞識,可爲什麼沒有留在身邊,卻放在蜀地?
難道是他們二人終究錯過了,還是韓高靖早年就有意圖謀蜀地,故此把陳延這樣的才士打入蜀地?
她心裏只管疑惑,臉上卻不動聲色,忙與蜀州衆人廝見。
主賓相見的儀式結束後,雲津便要登車,那陳延便忽然笑向她道:“這位顧參軍可是威烈將軍幕下聲名在外的‘女參軍’?”
雲津便執男子相見之禮,邊作揖邊說道:“聲名在外不敢當,區區正是。”
“不知女參軍可還記得僕?”陳延笑容溫潤儒雅。
雲津在心裏掂量半天,不知陳延自報家門,將當日“雁臺”曾經相識一事明示於人是何意,便道:“當日‘雁臺’不過幾面之緣,但陳參軍人中龍鳳,不曾或忘。”
陳延聽了便笑着低聲說道:“誰知他鄉遇故人不僅是‘喜’,且也是‘驚’。想不到當日少年郎,竟是是女嬌娘。”
“也想不到當日鴻鵠士,竟在蜀地成就凌雲志。”雲津亦笑。
許仲虎隱隱聽得二人談笑,雖不明所以,卻也覺出大概是舊相識,便道:“既是舊識,陳參軍何不早說?”
他話說的客氣,可神情中分明有點看不起雲津女扮男裝也作得個參軍,一個女子罷了,只是看在陳延的份上才客氣的。倒是這一看之下,見這女參軍雖是着了男裝,但掩飾不了容貌不俗,倒起了點好感。
陳延便道:“陳延從前眼拙,當日只當故友是個男子,今日一聽是女參軍,一時沒敢認呢。”
雲津曾穿了男子裝束到“雁臺”,不過能粗略地掩掩衆人眼目。一旦細看交談,自然立刻就會認出是個女子。陳延曾與她相談甚歡,怎麼會不知她是女子,只不過不拆穿罷了,今日就更是戲言了。
許仲虎是很給陳延面子的,便哈哈一笑:“那更相宜了,兩位參軍親近親近,如此秦川、蜀州的盟約就更牢不可破了。”
許仲虎說着更把注意力放在令狐嘉樹身上,便請其上馬,二人並駕而行,宛若舊識。陳延便也請雲津登車,自己也上馬,跟着入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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