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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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皮肤好,头发黑得跟墨一般,墨绿的衣服衬得她愈发肤如凝脂,剪裁非常得体,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可惜就是不够贵气。
锦州得益于大运河,时尚方面是与国际接轨的。如今城裡有点头脸的女人,哪個不穿美国传来的呢料大衣?谁還穿這過时的小短袄。
黄润芝决定前去打個招呼,扯扯衣襟和裙摆,吩咐丈夫:
“去,帮我把首饰盒裡的珍珠项链拿来。”
“你脖子上不是戴着一條嗎?”
“那條贵一点,别问了,让你去就去。”
太太是個有能耐的主,常鲁易不好反驳,乖乖去把项链拿了来,尽管他压根分辨不出這两條项链的区别在哪儿。
黄润芝躲在楼梯间换了项链,拉平裙摆,踩着高跟鞋满面春风地走下楼,手中拎着精致的小牛皮手袋。
吃粉皮的客人们看见她,纷纷招呼。
“哟,老板娘打牌去呀。”
平时黄润芝是不屑于跟他们說话的,毕竟有身份的人谁会赶早来吃粉皮?心情不好的时候還得在心裡骂句穷鬼。
但是今天她答应得格外起劲,恨不得跟他们结拜個兄弟姐妹,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才好。
“哪裡哪裡,大家吃粉皮渴了吧?天壮,别干站着,快点给大家伙儿倒茶。”
常天壮是他们家在乡下的亲戚,本来世代种田,种到他這一代实在受不了了,翻出几角钱买了车票,进城来投奔他们,在這裡当上了一名杂役,包吃包住,月薪一块大洋。
早晨按照惯例,是他们杂役休息的時間,今天却要干活,還点名道姓要他倒茶,自然很不情愿。
“太太,他们又沒有点咱们的菜,怎么可以白喝茶呢……”
“不点菜怎么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不能太计较……快去,不然就给我回乡下去。”
黄润芝眉毛一挑,常天壮不敢吱声,立刻倒茶去了。
等他倒完荣三鲤顾小楼二人的茶,黄润芝才走上前,笑吟吟地问:
“這两位看着面生,外地的客人?”
顾小楼自我介绍道:
“我們是对面的,马上也要开张在街上做生意了。”
“是嗎?”黄润芝看着荣三鲤,显然要与她說话。
荣三鲤点头,端端茶杯,“多谢老板娘的茶。”
“不客气,应该的……不知道小妹要开什么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嗎?”
黄润芝在旁边的凳子上顺势坐下,状若无意地抚弄自己脖子上的项链。
荣三鲤微笑道:“酒楼。”
“哟,同行。”
黄润芝夸张地挑高了眉,又說:“那可就巧了,這永乐街上本来只有我們一家,现在又开第二家,以后大家有得挑了。”
那些食客们白喝了她的茶,连忙附和。
“老板娘放心,我們肯定還是来你家吃。”
“不不不,做酒楼生意得靠手艺說话,不能靠关系。”黄润芝单手托腮,看着荣三鲤,“小妹,我們家老常是常家菜唯一传人,当年被知府评为锦州第一名厨的,還說要献给皇上吃呢,不知道你做得是……”
荣三鲤半低着头,似乎非常腼腆。
“普通的家常菜而已,我曾爷爷教的。”
黄润芝闻言心裡有了底,看向她的眼神轻蔑了几分,站起身拍拍她的肩。
“那你要努力呀,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姐姐,都是一條街上的邻居,不要客气哦。”
荣三鲤点头答应,依旧是副害羞的模样。
黄润芝宛如一個得胜将军,冲食客们挥挥手,上楼去了。
常鲁易在楼梯上听了半天,见她上来连忙问她情况,她爱搭不理,走到卧室后才說:
“我就說你沒出息,连最重要的消息都问不到。”
常鲁易道:“你问到了?你都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她根本不会做什么菜,拿着家传的手艺当宝贝呢。你再看看她那穿衣打扮,漂亮是漂亮,可都是過时的货,還穿條呢料裤,男不男女不女的,估计顶多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
黄润芝摸摸发髻,自信地笑道:
“倒是她身旁那個小白脸還不错,听话得很,要是以后他们倒闭了,可以收来咱家当個杂役。”
常鲁易不太赞同她的观点,尤其是对荣三鲤的评价。
不過结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關於女人的话是万万不能反对的,只能說:
“咱们家杂役够用了啊。”
“那就把天壮换掉,让他回乡下去,瞧他那傻了吧唧的样儿。”
常鲁易点头,“行吧,我以后多留点心。对了,你還去不去打牌?都九点钟了。”
黄润芝一听急了,抓起包就往外跑,连项链都忘了换回来。
经過大门口时,黄老头笑眯眯地对她打招呼。
“太太,出门打牌呀。”
她掩着鼻子,“哎哟,能刷刷你那一口大黄牙嗎?恶心死人了……黄包车,這裡。”
她挥挥手,招来一辆人力手拉车,坐上去后车夫一提中气,两腿生风,蹭蹭地就跑出了永乐街。
黄老头被她嫌弃惯了,沒有放在心上,收回视线看着自家老太婆。
“你等着吧,常老板不会让对面开太久的,就算开起来了她沒胆子在我們眼前抢生意。咱们可是干了十几年呢,她凭什么抢走?凭她那個小白脸?嘿……”
黄老头不屑地笑出了声,刘桂花担忧地看他一眼,总觉得事情沒他想得那么好。
然而两人之间向来是老头拿把握,她插不上话,也只好听他的了。
這边荣三鲤二人吃完粉皮归還碗,就去街上逛。
要买的东西一大堆,桌椅、盘碗、筷子、铁锅……什么都要买,好在這裡什么都有卖,不用特意跑到其他地方去。
荣三鲤手头不缺钱,自然什么都要挑好的,选桌子时她說出自己要拿来开酒楼,起码买個七八张后,店老板就给她推薦松木桌子,正正方方的,上面刷了一层红色的漆。
“你去常家饭庄吃過吧?他们家买得就是我們店裡的松木桌子,又实惠又好用,才五角钱一张,用坏了就换,一点也不心疼。”
便宜倒是挺便宜,不過荣三鲤凑近了一闻,只觉得油漆味呛鼻冲脑。倘若拿它当饭桌,恐怕前几几波进店吃饭的人都像坐在毒气室。
刚才在常家饭庄的时候她也注意到,桌子腿磨损厉害,导致饭桌不停晃动,菜汤很容易洒出来。
“小楼,你觉得呢?”
她问完发现后者在发呆,推了推他。
“你在想什么?”
顾小楼回過神,看着店铺掌柜面带警惕,把她单独拉到一边,小声道:
“三鲤,你說刚才那個女人是不是给我們下马威?我总觉得她话裡有话……”
“原来你還在琢磨這事?真可爱。”
荣三鲤忍俊不禁,掐了掐他的脸。
顾小楼俊俏的面颊眼看又红了起来,捂着脸恼怒道:“你不要不当回事,要是他们捣乱怎么办?”
“知道,你都听得出,我会听不出嗎?”
荣三鲤抱着胳膊,脸上挂着肆无忌惮地笑,“你呀,只要乖乖听我的,保管這個酒楼将来红红火火。”
顾小楼将信将疑,总觉得她過于自信了些。
但是只要她开心,自信又如何?
他点点头,“你說得沒错,对了,咱们要买哪套桌椅?”
最终荣三鲤還是受不了松木桌子那股劣质的油漆味,選擇了店裡质量最好的榆木桌子,买了八张,准备三张放楼上,五张放楼下,配套同材料的长凳和椅子。
松木桌椅一套不過一块大洋,榆木的却要四块,比锦州城裡许多人一個月的薪水都要高。
四八三十二,沉甸甸的三十二块大洋交到掌柜手裡。荣三鲤与他约定好,让他中午派人把桌椅送過去,临走时看见他家有衣柜卖,想起顾小楼的小杂货间裡就一张床,便挑了個尺寸合适的,让掌柜一并送去。
顾小楼见一個小小的衣柜竟然要五块大洋,心疼极了。
“我一個男人,又沒什么衣服,要那么好的衣柜做什么?不用买。”
“你是我儿子,我能让你受穷么?”
荣三鲤斜了他一眼。
掌柜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再說话了,乖乖看她结完账,两人继续买其他的东西。
一上午下来,他们买了铁锅、菜刀、油盐酱醋、挂在窗户上的窗帘、记账用的账本、几坛子泡菜,還有一大串农家拿出来卖的腊肉熏鱼。
跑了许多趟,顾小楼凭一己之力将這些东西运回家,放在后院裡。
看着地上琳琅满目的货品,還有即将装修完成、焕然一新的店面,他飘飘忽忽的,感觉自己像在梦裡。
自己居然真的跟三鲤开酒楼了!
放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正感慨着,荣三鲤走到他面前,递出纸笔。
“你来写份招聘启事吧,咱们得赶紧招人了。”
“招谁?”
“厨子啊,杂役啊。”
酒楼不是小摊位,两個人可忙不過来。另外荣三鲤虽有菜谱在手,却沒有当大厨的经验,手速肯定跟不上,前期必须找個现成的厨子来掌勺。
院裡有套石制桌椅,顾小楼在上面摊开纸,毛笔吸饱墨汁。
“有什么要求?”
“杂役的话勤劳肯干就好,待遇按照市面上的开。至于厨子……至少有三年的酒楼掌勺经验,最好会做早点。”
顾小楼按照她的吩咐写好,字迹朴茂工稳,是正正经经的隶书。
当晚他就贴到了门外,第二天早晨黄老头来开工,见外头贴了张大白纸,横看竖看一個字也不认识,找来街头算命的帮忙。
等对方念完,他手中的木盆哐当一下落了地,呆若木鸡。
就他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這裡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過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個远方亲戚。
亲戚是卖菜的,就介绍他卖鱼,无需技巧,只要会算账就能糊口。
顾小楼不是一個太有善心的人,当年要饭时沒人帮過他,反倒被不少人嫌弃,于是等他被荣三鲤带回家,一颗心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宽容。
乱世之中,贺六的经历算不得惨,顾小楼听了也只是听了,沒有太大感觉,仍旧嫌弃他的鱼不够大,偏偏荣三鲤指定了要与他做生意。
贺六看书看得投入,顾小楼都走到他身后了也沒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贺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书赔笑。
“小先生来了,今天要什么鱼?”
顾小楼把荣三鲤需要的转达给他,他掏出笔记好,說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势非常卑微。
顾小楼看着心烦,不跟他說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乐街,他正好碰上几個从常家饭庄出来的食客,口中讨论着汆虾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无穷。
他心情更差了,准备进门,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后驶来,停在常家饭庄门口。
难道還有达官贵人特地开车来吃他们家的汆虾丸子?
顾小楼躲到门柱子后面看,见车门打开后跳下来一個穿西服梳大背头的高個青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螃蟹似的进了门,声音嘹亮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顾小楼眯起眼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還有常清廷三個字。
常清廷,常鲁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了!
他连忙跑到后院去,敲荣三鲤的门。
荣三鲤還在研究菜谱,闻声无语地打开门。
“你怎么又這样风风火火的,出了什么事?贺六的鱼卖光了?”
“不是……是……是常鲁易他儿子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
這街上的谁都知道常鲁易有個儿子,又不是稀奇事。
顾小楼看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快速說了一句。
荣三鲤听完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說:
“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
顾小楼担忧道:“咱们跟常鲁易本就在抢生意,又揍了他儿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不会合起伙让我們关门吧。”
“他们要真想动手,那就奉陪到底。”荣三鲤眼中闪過一抹锐利的光芒,抬头问:“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嗎?”
“贺六說明早就送来。”
“嗯,招呼客人去吧。”
荣三鲤說完竟然关上门,沒有跟他商量应对方法。
顾小楼急得想敲门,抬手后想起她训他急躁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手。
锦鲤楼裡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别人還沒找上门,就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三鲤肯定有办法,她不是常說么,事情沒来不招惹,事情来了不怕事。
顾小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下心情,装作什么也沒发生去了大堂。
沒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让他食不下咽的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俩正和黄老头夫妇在后院吃饭,只听得大堂裡门开了,传来一声“荣小姐”,等抬头时油头粉面的常清廷就已经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顾小楼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把荣三鲤挡在身后。
常清廷笑着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张着血盆大口。
“荣小姐,真沒想到原来你就是我家对面新酒楼的掌柜啊,你說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们怕是从命裡带来的缘分,用英文怎么說来着……戴死特你。”
不等荣三鲤接话,他又看到了黄老头夫妇。
“原来黄叔黄婶也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我娘說了,往后终于不用风吹日晒卖粉皮,荣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惧怕他還是避讳他,干笑着答应一声,不肯多說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转,打量一圈后院,最后回到荣三鲤身上。
“荣小姐,咱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今天又算是别后重逢,是不是该单独聊一聊?”
顾小楼想都沒想就骂道:“谁要跟你聊?滚!”
“别這样,我這次回家来待得時間可长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他說话的样子客客气气,因为与伶人待惯了,說话时也学来一点婉转的调调,配上他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气质怪异又油腻。
顾小楼自打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完全沒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面。
“你想用這话威胁三鲤嗎?大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试试。”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荣三鲤。
后者想了想,起身从顾小楼背后走出。
“好,我們去楼上包间聊。”
“三鲤!”
“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荣三鲤說完就带常清廷上楼,后者离开时很得意地朝顾小楼挤眉弄眼,气得他差点沒忍住揍他几拳。
两人上楼后還关上包间的门,顾小楼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吃。
刘桂花劝道:“小楼啊,你别生闷气,老板是個有主意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侧脸看着二老,心中一动,低声问:
“你们应该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說說。”
“這……”
刘桂花欲言又止,毕竟之前是在常家饭庄门边摆摊的,分开不到一個月就背地裡议论少东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么用,我来說。”
黄老头推开她,坐到顾小楼身边,义愤填膺地說了一通。
原来這個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乖张顽皮任性妄为,因为家底颇丰,爹娘宠着,长大后越发无法无天。
他老早就不上学,跟几個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乐抽大烟,可以說能碰的都碰過。
二老不跟他說话,起因是三年前過春节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正要考大学,急需学费,于是過年当天都在摆摊。
常家饭庄每年年底都要放半個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只有常清廷和几個青年在门口放炮仗。
当时儿子和黄老头回家搬煤块,只有刘桂花独自守摊,她怕炮仗炸着锅,劝常清廷去远点的地方放。
对方嫌她扫兴,不但不听,還将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锅裡丢炮仗,炸得满街都是。
等两人回来看到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见了,儿子气得找他们报仇,反被几人合伙揍到骨折,险些与大学失之交臂。
事后常鲁易为了平息這件事,给了他们两块大洋当封口费和营养费,要他们收下后不准再提。
家裡缺钱,二老憋屈地收下钱,从此见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顾小楼得知真相后,越发担心荣三鲤,一拍筷子上楼去,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两人正好下楼梯,六眼相对,荣三鲤对常清廷說:
“那就這么說定了,明天早上你开车到门外等我吧。”
“达令,不见不散哦。”
常清廷挥挥手,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志得意满。
顾小楼拧着眉问:“你答应他什么?”
“出去逛街。”
“什么???”
顾小楼难以理解,忙把从黄老头口中得知的事告诉她,严肃地說:“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跟他出去。”
“我又沒說单独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楼暂时交给他们照看。”
荣三鲤看着对面顾客盈门的常家饭庄,嘴角噙着抹冷笑,“反正他爱在我面前显摆家底,那就让他出出血好了。”
顾小楼见她這副表情,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莫名地打了個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常清廷开着自家的福特准时来到锦鲤楼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声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荣三鲤跟顾小楼走出来,他吸了口冷气,惊艳不已。
“荣小姐,你可真是……电影明星都沒這么好看啊!”
常清廷搜肠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洗完脸,荣三鲤打开衣柜,打算挑选出门穿的衣服。
這個房间除了面积稍大点以外,并沒有比杂货间好多少。家具乏善可陈,只有一张床、一個衣柜、以及一套老掉漆的旧式梳妆台。
幸好她出平州时,能卖的贵重物品都卖了,包括首饰和皮草,带来的只有两手提箱的衣服,放进衣柜裡還空出一半位置。
街上人多,东西买多了還得自己搬,容易弄脏衣服。
她把昨天的白色呢大衣挂进去,取出一件墨绿色的小短袄,配上呢料长裤和小皮靴,及肩的长发梳成中分,低低地盘在脑后。
站在梳妆镜前,她端详自己。长途跋涉后脸色苍白,看起来太素净了些,就打开梳妆盒,捏着炭笔描出两道弯弯细细的柳叶眉,又往唇上抹了点丹琪唇膏,這才拎起包,打开门走出去。
走到大堂时,顾小楼追上来。
“三鲤,你不吃早饭了?”
“既然要开酒楼,总得了解了解這边人的口味,你也别吃了,咱们一起上街吃好吃的去。”
荣三鲤說完就挽住他的胳膊,踩着小皮靴往外走。
一出门就是繁华热闹的街,人来人往,有穿绫罗绸缎的,也有满身烂补丁的。
顾小楼与她靠得這样近,很不好意思,走了一段后见她挺胸抬头,眼睛只顾瞟周围的店铺,僵硬的身躯便也逐渐自然起来,指着一家包子铺问:
“在這裡吃怎么样?”
包子铺是家极小的店面,小到门脸只有牌匾那么宽,匾上写了一行字“老张包子”。
笼屉一打开,热腾腾的香味就冲了出来,油條還在锅裡噼裡啪啦的炸着。
荣三鲤看了几眼,摇摇头。
“包子哪儿都有,要吃就吃点特色的……你看那儿。”
她无意间看见常家饭庄外支着個小摊,两個六七十岁的老人在裡面忙活,热气一阵阵地往外冒,不知道卖得是什么,只看得见热气当中时常有青花瓷大碗一闪而過,摊位前已经等着好几個食客。
顾小楼皱眉,“他们连個店面都沒有,东西都是露天摆放的,卫生嗎?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别人都不吃坏肚子就我們吃坏?沒那么娇气。”
“可是……”
“别可是了,排队去。”
她下了令,顾小楼只好照做,不情不愿地站到食客身后。
荣三鲤则等在旁边,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将街上的热闹尽收于眼底,大脑不停转动着。
其实租下店铺后,她手裡還有一笔相当丰厚的资产,哪怕月月赔本也能支撑好几年。
不過有谁开店是冲着赔本去的呢?要想把生意做好,在這條街上立足,就必须动脑筋。
食客拿到东西从她面前经過,她這才发现碗裡装得是粉皮,汤上飘着一层红油,配翠绿的葱花,煞是好看。
食客们一拿到手,就端进常家饭庄裡吃了,而摊位前并无座位,卖粉皮的老头应该与常鲁易达成過什么协议,大家配合一起赚钱。
等了一会儿,轮到顾小楼。
“两碗粉皮。”
收钱的老婆子转告给做粉皮的老头,一碗两张粉皮,老头往汤裡下了四张,一边用汤勺将黏连处搅开,一边朝二人投去奇怪的目光。
顾小楼在街上要過饭,最讨厌别人看自己,尤其是陌生人,总会令他想起不堪的過往,当即把头扭向一边。
荣三鲤却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冲两位老人說:
“你们的生意可真好,是老手艺吧。”
老婆子很热情。
“是啊,都卖了十多年了,大家都喜歡這個味道,天不亮就有人来买,喝完一碗热乎乎的汤再去干活,别提多舒服了……不怕你說我吹牛,這整個锦州城啊,也沒有第二家比得過我們。”
荣三鲤哟了声,朝锅裡看。
“這么好的东西,那我必须得尝尝了。”
老头忽然将盖子盖上,原来說话时粉皮已经盛了出来,正在往裡加料呢。
“你吃不吃辣?”
“吃。”
他朝碗裡豪爽地洒了两大把辣椒粉,分量似乎比先前的多许多,嘴裡說:
“你就是对面新来的掌柜是不是?”
“是,我們见過?”
他笑得脸上皱纹愈发深刻,“昨天你们下车的时候,我們就在這裡做生意,正好看见了。”
“以后大家都在同一條街上做生意,多多照顾呀。”
荣三鲤客气道。
老头点头,把加好料的粉皮递给她,满满当当地两大碗。
“进后面的店裡吃去,酒楼早上不做生意,桌椅随便用。”
荣三鲤刚要接過来,就被顾小楼抢先一步。
粉皮两個铜板一碗,他已经放了四個铜板在柜台上,端着粉皮就朝酒楼裡走,荣三鲤冲二老笑笑,也跟了进去。
如老头所說,店裡早上果然不做生意,坐在裡面的都是吃粉皮的,满屋子飘着香菜味儿。
由于不赚钱,杂役也不伺候人,长凳自己翻,筷子自己拿,沒免費茶水,桌上還有些昨晚剩下沒擦干净的油腻。
顾小楼皱眉看着眼前的桌子,碰都不想碰。
“這是出来做生意的态度么?咱们回家吃吧。”
荣三鲤沒說话,也沒动。
他看她的意思是要在這裡吃定了,只好用袖子擦干净长凳,陪着她坐下。
“生意能做到现在,說明人家有自己的本事,别只看缺点不看优点。”
荣三鲤拿着筷子,认真看這碗飘满红油的粉皮,只见其晶莹剔透,薄如窗纸,却又张张分明,不带一点破损。
汤水因辣椒粉变得红通通,上面飘满油,却一点也不显得腻,葱花和香菜新鲜饱满,颜色如此分明,看得人食指大动。
不說别的,光這卖相,就比她以前吃得好许多。
顾小楼不像她似的有耐心欣赏,夹起一片白玉似的粉皮就往嘴裡塞,沒成想粉皮竟是那么烫,汤水又辣,他呛住了,咳得满面通红,肺管子都差点吐出来。
荣三鲤忙给他拍背,掏出手帕帮他擦掉嘴角的红油。
顾小楼過了好一会儿才缓過来,从额头到脖子的皮肤都泛出一层粉红色,眼睛裡满是泪水,蒙了一层雾似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
其他吃粉皮的人看见了,见怪不怪,還笑话他。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粉皮也是一样啊。你看汤上飘得油這么厚,又是刚出锅的,一时半会儿能入嘴嗎?年轻人,還得学着点啊。”
顾小楼当着這么多人的面出洋相,本就很不好意思,還被他這样一番调侃,就将气发在粉皮上。
“什么破东西,我不稀得吃。”
荣三鲤笑而不语,拿起那双涂了黑漆的竹筷子,夹起一块粉皮吹凉,然后送到他嘴边。
顾小楼惊讶,“做什么?”
“吃呀,张嘴。”
她将粉皮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他的嘴唇了。
顾小楼受宠若惊,连谢谢都忘了說,呆呆地把那块粉皮吃进去。
等他咀嚼下咽后,荣三鲤才问:“味道如何?”
味道如何?
他只顾着开心了,哪裡還记得住味道?
顾小楼从小父母双亡,自懂事起就在街头流浪,从来沒人给過他好脸色,活得比流浪狗還不如。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被恰巧上街的荣三鲤捡回家,对方给他东西吃,给他衣服穿,给他床睡,让他变成了一個正常人。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心裡发誓,别說给她当义子,当孙子都行。
荣家被灭门,荣三鲤要报仇,找祖父的老部下成立荣门,他不顾性命,义无反顾地加入。
之后荣三鲤解散荣门,给身边所有人一笔丰厚的遣散费,只有他拒绝,坚定地留在她身边,伺候左右。
两人以前的关系相比义母义子,更像是主仆。
如今她居然亲手喂他东西吃……
顾小楼感动得泪光闪烁,连连点头。
“好吃!”
荣三鲤不置可否地歪歪头,自己也尝了一块,细细咀嚼,努力品尝出它区别于其他店的味道。
粉皮入口爽滑,口感富有弹性,让人很难想象只是用普通面粉做出来的。
汤头清澈,辛辣鲜香,而且不是用洋味精调出来的那种鲜,說不清到底放了什么,只知道久久萦绕于唇齿之间,使人回味无穷。
唯一的缺点,就是辣椒粉着实放得太多,就算像她這种嗜辣的人也有点受不了,稍稍喝一点就鼻头冒汗。
回想老头放辣椒粉时的表情,還有他的话,荣三鲤用手帕掩着嘴,眼中透出一抹了然之意。
“今天我跟苏太太她们约好去打牌,顺便到欢兴路买新到的料子,做几套春装……”
楼梯上响起高跟鞋的咯咯声,原来是黄润芝和常鲁易睡醒了,下楼出门。
她一边走路一边回头跟丈夫說话,忽然间瞥见楼下那道亮眼的风景,呆了一呆,好半天才反应過来,把丈夫往后拉。
“怎么了?”常鲁易莫名其妙。
黄润芝勾着他的胳膊,弓腰弯背,压低声音。
“我问你,那個女的……是不是就是对面新来的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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