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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小巧的粉嫩的,一個巴掌那麼大。乍一看是真不認識,但再仔細一瞧,看看眉眼,看看嘴脣,總覺得又是那麼熟悉。
原來打小他就帶着股溫雅斯文的氣質,看起來軟軟的很好說話的樣子。尤其是那雙眼睛,同樣的淺褐色,如同澄澈又瑩明的琥珀。睫毛也黑黑細長,繁茂柔軟的似羽毛,伴着他眨眼的空當,微微顫震着。
可能因爲年歲太小,此時他這一張小小的臉上藏不住太多的情緒,嘴角半癟着,鼻頭和眼睛都是紅紅的,一副受挫的委屈樣。
沉嫋婷還沉浸在自己對他的“觀望”的恍惚當中,便見小星耀率先站了起來,小小的個子瘦窄得很,感覺一陣風都能吹飛。
“耀耀,趕緊給老師道歉。”
王姐連忙過來扶起地上的沉嫋婷,又問她有沒有事。
沉嫋婷連連搖頭,那眼睛始終黏在沉星耀身上,像502膠水那樣強勁有力。
小星耀聽了王姐的話,那本就蓄滿了眼的淚一瞬便自眼角流出,隨後他滿臉歉意地用手臂擦乾淨,眨着那雙像小兔子一樣紅的眼睛看向沉嫋婷。
是一張新面孔,卻又沒來由地覺得似曾相識。
他吸吸鼻子,開口軟糯糯地道:“對...對不起,老師。”
話音有着青稚孩童的醇甜,圓潤流暢,調子高高的,像個女孩兒的聲音。
短短那幾個字組成的話,帶着那樣別有一番韻味又陌生的調子,竟聽得沉嫋婷耳朵酥癢得不行,像枕在了一朵綿軟的雲上,整個人都飄飄欲仙了。
“沒......沒事。”
她連連搖頭擺手,想奮力表達自己的不計較,卻猛然覺得腦門一熱,隨後鼻腔傳來一股癢意,似有螞蟻在爬。她也還在納悶,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手臂上不知什麼時候落了一點紅。
“嫋婷,你......撞得兇哦,怎麼鼻血都出來了。”
王姐在一旁看她,連忙拿出一張紙巾遞來。
小星耀也看着,見她洶涌如流水一般的鼻血滴滴下落,那本就驚慌的臉上更多了一層恐懼。
“對!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
他突然就嚇得哭喊了出來,原本漂亮的臉蛋因着那驚懼而扭曲,淚水大點大點地下落。
反應太大了,好像特別怕被懲罰一樣。
沉嫋婷連忙用紙堵住鼻子,微微埋頭止血,走到他面前,笑道:“沒事啊,真的沒事,跟你沒關係的。”
她說完,還欲用手去觸摸他的肩,卻被他顫抖着躲開了。
一瞬,她的手靜止在空中,有些尷尬地又放下。
本來沉嫋婷還以爲沉星耀也有對她的記憶,現在看來,他根本就不認識自己,甚至還有點牴觸與懼怕。
因爲她打心底知道他是誰,所以自然過分熟絡,她表現得太過熱情洋溢,倒是真的會把這個年紀的不認識她的沉星耀嚇到。
雖然這麼想着,心底也漸漸生出寫落寞來,還是不死心地朝他湊身過去。
小星耀見她朝自己來,那眼底的恐懼就更盛,連連往後退。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沉嫋婷突地頓住腳步,輕聲問出這麼一句,鼻血還沒能止住,浸透紙巾糊了她一手。
小星耀撥浪鼓似的搖着頭。
“喫飯吧。”
王姐把餐車推進來,對着教室裏的孩子們說道。
班級裏的孩子倒沒見着缺胳膊斷腿的,一眼掃過去與尋常孩子無異,一開始還有些吵,一聽王姐發聲後,就都坐得端端正正了。
小星耀也跟着回到了後排自己的座位上,一個人坐得遠遠的,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不與其他任何人交談。
沉嫋婷見狀,嘆出一口氣,只好先作罷。
突地她想到當時在醫院時沉星耀說過的話,他說自己六歲時,班上總有人欺負自己,那些人還騙他交朋友,後來殺掉了他養在外邊的小狗。
這麼想着,沉嫋婷大致猜到了爲什麼正值大中午的時間他要哭喪着臉往外邊跑了。
“嫋婷,愣着幹嘛,幫着打飯,有的孩子是有忌口的,你別打錯了。”
沉嫋婷點點頭,連忙去餐車那裏打飯。
這時一個女人才捂着肚子跑過來,見了王姐連連道歉,“對不起啊,王姐,突然鬧肚子了,去了一會兒。”
王姐神情不悅,說了些批評的話,大致就是要她以後注意,不要在沒有其他老師換班的情況下,突然離開,這些孩子出了事,大家都負不起責任。
打飯的時候沉嫋婷回憶着沉星耀說過的話,觀察起了每個孩子。
她記得沉星耀說過,有一個孩子總欺負他,還是他們班的班長,名字沒說,但她記得他是個小胖子。
她還以爲會難找呢,結果第一個來打飯的就是個小胖子。
那孩子見來她,笑得燦爛如花,臉上肉嘟嘟白花花的,一點都不怕生,張嘴就開始自我介紹。
“您是新來的老師吧,老師您好!很高興認識您,我叫周小東,大家都叫我東東,是愛心大班三班的班長!我一見老師就覺得親切,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裏能和老師您好好相處!”
周小東說完,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看起來確是像個討喜的孩子。
不過沉嫋婷下意識對他沒什麼好感,因爲他就是欺負沉星耀的那個罪魁禍首。
別說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原來還是個小霸王。越在心裏這麼想着,沉嫋婷越是生出一股惡寒。
都說小孩子乖巧天真,心性至善,從不會僞裝。可她看其實不然,人這種生物,性本惡,有的人打小就會僞裝自己,帶上面具去討好他人。
不過沉嫋婷沒表現出來對他的厭惡,也戴上來虛假的面具,擦擦差不多止血了的鼻子,點頭笑道:“你好呀,東東,很高興認識你。”
“老師,我還有紙!”
周小東見她鼻口還殘餘有血,便奉承一般地從包裏抽出一張紙給她。
沉嫋婷含笑收下,道了個謝,又接着打飯。
說實在的,她到現在纔開始仔細思考來這裏的意義。沉老院長說要她去做一做她曾經沒能做到的事情。這命運一般的安排,便直接讓她迅速地見到了被霸凌者沉星耀和霸凌者周小東,簡直就像系統給的副本一樣,要她去完成什麼任務。那麼,她的具體任務究竟是什麼呢?她在這裏面應該是做什麼成分?
不可能就只是收拾一頓周小東那麼簡單吧。而且她莫名其妙地打一頓人才是真正的霸凌吧,更何況對方還是小孩子。
引導。
她一下想到了沉老院長還說過的這個詞,她說要她去引導沉星耀。
陡然間,她好像就有些明白了,猛地擡眸朝沉星耀的方向看去,卻在擡眸的同時對上了正對面那雙熟悉的紅潤又清澈的眼。
一瞬,便覺腦中有什麼鈴鐺被敲響。
她這才意識到重點是他,而不是別人。
不是她去幫他收拾霸凌者,而是要引導他自己站起來,去反擊,去保護自己。
是要幫助他成長,去掉他的膽小卑微與懦弱。
這麼想到,沉嫋婷勾脣朝他微微一笑,又勾眼朝周小東的方向看去,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笑容。
沉嫋婷一得空就會跑到培育樓去看沉星耀,但他好像怕她得很,見到她就跑,就像她會吃了他一樣。
搞得沉嫋婷每次只逮着個尾巴,想找他聊點什麼都沒機會。
這天,吃了下午飯,沉嫋婷推辭了王姐的邀約,自己一個人在福利院的休閒區散步。
說是散步,其實懷着私心,就是想找沉星耀。她找其他老師都打聽過了,沉星耀一直都是獨來獨往的,不太合羣。他時常喜歡去一些人少的地方,所以在辦公教學區找到他不容易。
a市福利院是政府出資建立的,佔地面積很廣,相關設施都非常完善,除了培育區宿舍區食堂區行政區,還建設了許多休閒娛樂區域。
沉嫋婷一路從運動場找過親子樂園,可全都沒看到沉星耀的身影。正當她快放棄時,纔想到那天醒來時的所在地。
那是一個林蔭後院,修得比較隱蔽。那天她記得有個老師帶她出來都彎彎繞繞了好久,她不太記得過去的路。
不過想到沉星耀確實可能去那裏,她還是憑藉着自己那不出色的方向感與直覺尋了起來。
十分鐘後,她果然迷路了,看到那麼兩條岔道跟着感覺選了一條,結果竟越走越迷糊。
嘆出一口氣,沉嫋婷實在不敢繼續前行,將手上拿着的糖果塞進褲兜裏,剛準備原路返回,便聽到不遠處一側烏黑黑的牆壁內傳來了微弱的哭聲。
腦子裏有什麼線條被拉直震顫,她猛地轉頭,聽出了那是小孩子的哭聲,便尋着那聲音去了。
是誰在哭呢?會不會是沉星耀?
越想她越覺得慌,想出聲詢問,但又怕自己會吧牆那邊的人嚇跑了,便忍着,打量了一下這四周的環境。
這裏往前只有一條小小的通道,兩邊都是黑壓壓的牆,而傳出聲音的右邊那道牆內,確有幾棵較高又繁茂的樹半探出頭。
這麼看着,倒覺得分外眼熟了,右邊牆裏應該就是後院沒錯。可門在哪兒呢?她記得那天是從一個小木門出去的,現在這周圍都是牆,一條直路也不知道能往哪邊去。
還在思索着,目光突然聚焦於牆邊的一摞紅磚上。
三分鐘後,沉嫋婷氣喘吁吁地踩着自己迭起來的磚翹了一隻腳上牆頭。
她以前還從沒有翻過牆,所以當那視線沒了阻隔,直直投向寬闊無比的院落裏時,整個人都是眩暈的,只覺腦殼裏的血管突突直跳。
還在適應着,視線恍惚間就盯到了下方背靠牆面露出驚恐神情到沉星耀。
他擡起頭,一張白皙的臉蛋上還掛着晶瑩的淚,兩隻紅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她,寫滿了恐懼。
呵呵,果然是你。
沉嫋婷看到他就下意識勾脣一笑,可這笑容在小星耀眼裏堪比惡魔女妖。他們晚上在宿舍休息的時候,生活老師總愛說恐怖故事嚇他們。要他們安安分分地在寢室不許亂跑,誰亂跑了就要被妖怪抓走。
沉星耀雖不合羣,但老師的話他還是聽得明白的,晚上從沒亂跑過。可現在還不是晚上,傍晚而已,怎麼就來了抓自己了。
而且來抓自己的這個妖還是新來的那個老師,突然的出現,誰都沒料到。沉星耀怕她,因爲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不太對勁,好像是衝自己來的,她的那雙眼好像永遠只粘在自己身上。
這麼想着,他連哭聲都止住了,面色慘白,跟她又對望幾秒後,起身撒腿就要跑。
“誒!等——啊——”
沉嫋婷見他要跑,也急了,一個沒注意就直接從牆上摔了下來。
好在牆也不是特別高,那塊是軟軟的泥土地,不是水泥地,她給摔得七葷八素間也還存留一些自覺意識,伸手便朝前去抓,猛地勾住了沉星耀那細瘦的腳踝。
“啊——”
又聽他驚叫一聲,隨後啪地在她身前來了個平地摔。
“嘶啊......痛痛痛!”
沉嫋婷痛得猙獰,渾身都顫抖着,可那手始終不放開沉星耀的腳。
眼眶都浸出了淚,她掙扎着起身,抱怨:“你跑什麼呀,我......我又不會吃了你。”
手臂和膝蓋擦破了皮,一下就涌出些血點子。沉嫋婷咬着嘴皮忍着疼,便去把在地上呻吟的沉星耀抱起來。
沉星耀的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呼啦啦直掉,沉嫋婷仔細觀察,才發現他臉上手上腳上都有傷,心臟瞬然一緊,心底生出一些歉意。
剛想說對不起,就看到沉星耀顫顫巍巍地盯着自己,隨後猛然抱住自己蹲下身,嚎啕大哭起來:“別打我,別殺我!我......我對不起,對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撞你的。”
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幾乎嘶吼着抱着腦袋而哭,嗓子都啞了,聽得沉嫋婷心疼。
“啊......我不是,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也跟着蹲下來,伸出手想去摸摸他,可看他縮成一團的恐慌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觸碰會不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干擾。
他看起來真的很膽小,好像怕所有的人和事,怯怯弱弱的模樣,惶恐度日,膽戰心驚。
“耀耀,我真的不是來傷害你的,相反,我是來幫助你的。我翻牆只是因爲我找不到門,對不起呀,嚇到你了。咱不哭了好不好呀?”
沉嫋婷就着蹲姿,在他面前看着他頭上的發旋,聲音甜甜淡淡。
見他不應聲,沉嫋婷又繼續道:“有什麼難過的害怕的事情不防可以跟我講講嘛,我想和你聊聊天,也真的很想幫助你。哦,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那我就來做下正式的自我介紹。說來緣分,我跟你一個姓呢,我叫沉嫋婷。嫋娜娉婷的嫋婷。”
沉星耀本埋頭哭着,可聽到她的姓氏過後,卻逐漸擡起了頭。
落日的餘暉染紅了半邊天,金燦又紅潤的光照似最柔和的布料,在她的身子上鑲上一層軟綿的溫柔。
他怯怯地看着她,視線模糊不清,還在抽噎着,可他依稀能看見渡在她身上的那層淺淡的光照,一瞬便莫名地不再生出逃避畏懼之感。
“嘿,擡頭看我了呢?真可愛,我給擦擦眼淚好不好呀?”
沉嫋婷打心底地高興,眼睛笑起來彎彎似月牙,連忙從包裏抽出一張紙巾便湊到他眼前爲了擦拭。
已經記不清他們彼此爲對方擦拭過多少眼淚了。現在爲小小的他擦眼淚,依然讓她心臟鈍痛。
沉星耀沒動彈,依舊流着淚,她擦乾淨又溢出來,搞得沉嫋婷最後一張紙都擦溼了,眨巴眨巴兩下眼睛,尷尬地笑笑:“咱小可愛還是水做的呀,快別哭了,我心疼。”
他不明白麪前的這個女人到底爲什麼這麼做,她的話他聽得迷迷糊糊的,也沒有能力去判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明明應該再防備一點的,可看清她的樣子,聽到她溫柔的嗓音,他心裏頓生出的熟悉感,這讓他全然酥軟了所有氣力,一點也不想要再跑。
爲什麼呢?
“是不是被欺負了?”
她又開口,這一次嘗試去摸摸他的頭。
沉星耀渾身一震,眼睛瞬間睜大,看着她的目光錯綜複雜。
“我知道你的情況,是周小東他們對嗎?”
他沒接話,只是看她。
“你之所以在這裏哭,是因爲受了他們的欺負。我看到你的臉上有淤青,腿上手上都是鞭傷,摔是不會摔出來的,是他們打你了對不對?”
他的眸子震顫不已,像落了一塊石子滌盪漣漪的水面,雙手也更加緊地環住了自己的胳膊。
沉嫋婷知道他肯定被自己的話嚇懵了,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她這樣一個突然出現的外人,都沒怎麼跟沉星耀接觸過,卻對他知根知底,換誰都會覺得可怕。
其實她可以解釋,但又要怎麼解釋呢?不可能對着一個6歲小孩說,實際上我回到了過去,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女兒,我是來救贖你的這樣的話吧。
“嗯......我知道這不太好解釋,但請你相信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你,因爲你對我來說是特別特別重要的存在。”
——
來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