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把凌浩然送走之后,高凤竹就把她這次去见徐树棵张红玲夫妇的情况跟徐娇娇說了一下,当然,內容有增有删。
徐娇娇最初的关注点在她的养父母徐树棵和张红玲的反应上。
后来听高凤竹說到送去的学费、房子和门面,她的关注点就一下子转移到了“钱”上。
哥哥们四年的大学学费!城裡的一套商品房!门面房半年的房租!
這少說也有十来万吧。
這么一大笔钱......
哥哥们的学费不愁了,他们之中不会有哪一個不得不因为钱辍学,都可以安安心心好好学习了。
家裡也不会总是害怕遇上大病了,房子在那儿放着,什么时候需要,拿去一卖,就是现成的一笔大钱。
甚至爸妈以后的生计也有着落了,到城裡做個小生意,总比在家裡死守着那几亩地挣得多吧。
徐娇娇之前所愁的所担心的事情算是都得到了解决。
按說,她应该高兴,应该笑,应该道谢。
但是她笑不出来,此时各种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心裡五味杂陈。
高兴,或许有吧,但是忐忑,歉疚,惧怕,以及种种說不出来的感觉迅速扑上来把那点高兴压到了最底下。
徐娇娇两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迟疑道,“我家......都收了?”
高凤竹看不出女儿心裡在想什么,但是她心裡透出的紧张沉重感她却觉出来了。
這是......觉得养父母拿了钱把她给卖了,心裡伤心?
想到這個,高凤竹便有些后悔给女儿說了這些。
“娇娇,你别多想啊,不是他们要的,是我主动送的,我不缺這個钱,”高凤竹握住女儿交握紧绷的双手道,她忍着心裡的难受替那对儿夫妻說好话,“他们沒打算要,是我想感谢他们,硬塞的。”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徐娇娇松开她交握的左右手,从高凤竹手心裡挣出来,并牢牢反握回去,“可是,可是......”
可是鉴定结果不是還沒出来嗎?
万一我不是你丢的女儿呢?
就算鉴定结果出来了,說是真的,亲生的。
可是這個你亲生的孩子,她已经把你给忘了,她不肯相信你說的话,她把你气哭了,她甚至不愿意叫你一声妈。
你苦了自己十多年,找了她十多年,她却完全不记得你了。
为什么呢?不觉得太亏了嗎?
“可是什么,宝贝你說,妈妈听着呢,”高凤竹等着女儿的问话。
“沒什么。”徐娇娇最终還是什么都沒问出口,她觉得她要是這么问了,会再次伤了眼前這個女人的心。
高凤竹问不出女儿心裡在想什么,只好暂时放下這條,拿出手机,建议道,“是不是不放心?要不你往他们那边打個电话?上次你打了之后,我把号码存下来了,我拨出去了?”
徐娇娇犹豫了下,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喂?”那边接的很快,是王冬梅的声音。
“婶儿,我是娇娇啊,你帮我去喊喊我......”徐娇娇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高凤竹,又低下头稍微压低了声音道,“帮我喊喊我爸妈吧。”
“哦,哦,是娇娇啊,”那边停顿了一下,才应下,“行,行,我现在去喊他们,你别挂啊。”
徐娇娇凑在手机前听着,听筒裡有脚步声远去。
片刻,有声音传来,却不是徐树棵家的任何一個,還是之前的王冬梅,她說,“娇娇,你今天打电话打的不巧啦,你爸妈都沒在家,跟着你那边的妈那儿的人进城去看房子去了。”
“啊?一個都沒在嗎?而且這都,”徐娇娇抬头看了看对面墙上的圆挂表,說,“這都下午4点多了,還沒回来嗎?”
“沒有,估计要搭夜回来了,买房子可不是個小事儿,得仔仔细细地看,多看几套,”王冬梅道,又问,“娇娇你在那边好不好?病治的咋样了?”
“挺好的,還行。”
“你好好治病就行了,也不用总想着你爸妈這裡,他们都挺好的。你那边的那個妈送了不少钱来,說话你几個哥的学费可都有了。還又给房又给找门面的,你爸妈往后不管做個啥小生意吧,总比我們這些土裡刨食儿的来得好得多。你放心吧,好好治病,不用老放在心裡牵挂着,也不用老打电话過来,都好的很,用不着。”
不比徐树棵和张红玲,徐娇娇跟王冬梅可聊不了太久。
听了說家裡很好就行。
很快电话就挂了。
山南,徐家岗,王冬梅家。
看着他.妈挂了电话,旁观半天的徐光河终于忍不下去了,“妈,這就挂了?不好吧?赖好也得跟我树棵大爷他们两口子說一声啊,毕竟那是人家养的闺女,人家一家人的事儿,咱在中间插一脚算什么呢?”
“你懂啥?這事儿就沒法问。我要真去叫他们来接电话,你說他们是過来還是不過来。”王冬梅对自己儿子還是颇有耐心的,仔细解释道,“這要是過来吧,人家亲妈那边给的钱都收了,事情也答应下了,拿了钱不办事儿這也說不過去呀。要是不過来吧,闺女养了這么些年,显得好像为了钱就不讲情谊了,就什么都不顾了似得,他们面子上過不去。”
“诶,這倒也是啊。”
“看看,是這么說吧?我是你妈,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王冬梅道,她說顺了嘴,忍不住继续教育儿子,“他们两口子养了娇娇這么久,還能沒她的联系方式?想联系总有办法联系上。人家一家人黏黏唧唧门裡门外的事,你說,我何必往裡头瞎掺和呢,衬得我好像故意去扒人家脸面一样。一個弄不好,到时候裡外不是人。”
徐光河不耐烦听他.妈的长篇大论,一边敷衍着“对对对,你說的都对”,一边往外走。
王冬梅追上去嘱咐他,“你出去别乱說啊,這弄不好就得罪人了。最好也别跟你媳妇說,她那嘴不行,啥话都在她嘴裡存不了两天,转身就给抖搂出去了。”
徐光河嘴上应着他.妈,但還是转身就告诉了他媳妇。
徐光河媳妇就是徐娇娇說的那個“春花嫂子”李春花。
李春花听完丈夫的话,一個劲儿撇嘴,她說,“啥呀!咱妈你還不知道?怕得罪人?哪儿呀。她那是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你上午沒在家,那是沒看见。那边,就是娇娇她亲妈那边的人给咱家送来不少东西,那烟那酒,我见了,都是高档货,县裡都不常见,得去市裡的大商场买才买得到。东西都在你妈那屋裡堆着呢,好几箱,你要想看的话现在過去一准儿看得着。明儿就不一定了,估摸着那些好烟好酒会给咱爹带到城裡卖了重新换成钱。”
“是今儿来那個人說的,让咱妈接到娇娇的电话就這么干的?”
“怎么可能?人家会明說?那個小伙子是個人精,嘴也能說,說啥娇娇以前麻烦咱不少,這是特地感谢来了,說的叫你不接下来這礼還不好意思呢。”李春花道,却又說,“不過我觉得,可能有点儿這方面的意思吧,估计也是想叫孩子跟树棵大爷他们家断彻底了。”
“不会吧?這也太小心了。时不时打個电话怕啥,不见面不就行了么。”
“你们男的不懂,這是当妈的心,”李春花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道,“虽然娇娇是個闺女,但是人家大城市的人,脑子长得跟咱不一样。我听說他们看闺女跟看儿子差不多。我心裡想着,要是将来我儿子也......呸呸呸,這话太不吉利,当我沒說。反正就是這意思。一個村儿上的人,還是邻居,咱肯定是站在树棵大爷他们這边的。但是撇开這個想想,娇娇她亲妈那边這样也正常,欢欢喜喜跟這边连亲戚那才是脑子有病哩。”
徐光河心裡并不赞同自己媳妇的话,但他想想她肚子裡正怀着自己的儿子,還是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换了话头道,“那天我也沒去,我听說那边给了不少哪。”
“嗯,不少。我听咱爸妈說那意思,光钱就有七八万吧,還在城裡给买一套房,還给买门面,啧啧,要說人這运气真是沒法說。這一下子,他家啥都不缺了。别人养闺女都是赔钱货,你看树棵大爷他们家,這不光不赔钱吧,還大把往家赚。唉,人比人气死人哪。人家一口气生了仨儿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抱了個闺女回来养吧,還养出了個聚宝盆。真是叫人想不羡慕都不行!”
“羡慕人家干啥?”徐光河伸手摸了摸媳妇儿凸起的小腹,笑道,“說不准這裡也怀着個聚宝盆呢!”
李春花啪的一声打开了丈夫的手,立起眉毛道,“你啥意思?会不会說话?咒我呢?這裡头是個儿子!知不知道!”
“好好,你别生气,還怀着孩子呢。怨我嘴贱,怨我嘴贱。”徐光河赶忙伏低做小地哄道。
這天,是郭煜来到北京后第一次一整天都沒有见到徐娇娇的面,沒有听到她的声音。
徐娇娇在医院裡听她新认的堂哥讲她爷爷的时候,郭煜跟着他.妈妈张悦来到了北京南郊的陵园,来拜祭他的奶奶。
郭长源沒跟来,因为他請假只請到了周二,這两天都在正常上班,来不了。
张悦到底沒告诉儿子他丢失的具体情况,只告诉他說,你丢了沒几年,你奶奶就走了,她临去前還满心记挂着你,嘱咐我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郭煜便在心裡猜,是因为他丢了,老人伤心過度,所以才沒几年就去了。
到了墓前,张悦先嘱咐儿子,“你可别跪呀,你膝盖下面的伤還沒拆线呢,你坐着就行,你.奶奶她不会在乎這個的,你就坐下跟她說說话就很好,也让她放心。”郭煜在警察局下跪的事她听丈夫說了,因此這次特地提前嘱咐,生怕他再跪一次,要是跪的伤口崩了线就坏了。
郭煜也沒争,顺着他.妈妈的意思坐到了铺好的一块布上。
看儿子坐下了,张悦這才把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跪下来,把烧纸冥币散散地在面前空地上放成一堆儿,用打火机熟练地引燃了纸张,然后一边拿手给火苗扇着风一边念道,“妈,我带你孙子来看你来了。我們把小煜找回来了,你放心吧......”
郭煜悄悄在后面改成了跪姿,只是這次沒那么鲁莽,他很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虽然他沒见過,但這是他的奶奶,這個老人小时候疼過他,生前想必也沒少担心他。
郭煜看着逐渐蓬勃的火苗和飞旋的黑灰,沉默着磕了三個头,然后說了一句,“奶奶,我来看你了。”
在张悦回過头之前,郭煜就重新改回了坐姿。
烧完纸,說完话,张悦翻了翻黑灰,确定沒火星了,這才收拾起祭品,牵着儿子的手,沿着墓地与墓地之间窄窄的小道慢慢离开了。
一些墓碑前放着或新鲜或干枯的鲜花,另一些墓碑前却留着一堆堆黑灰——這是烧纸的痕迹,跟张悦刚刚留下的痕迹差不多。
一回到家,张悦就钻进了厨房,先用高压锅清炖上排骨,然后和了面,抽出新买的擀面杖,七手八脚地擀面條。
擀面條這個是张悦這两天专门学的,儿子的胃不好,外面买的到底沒有自己擀的软和,而且干净沒添加剂。
等排骨汤炖好,把排骨捞出来,只剩下清汤,擀好的面往汤裡一撒,煮几分钟,再放进去一把嫩嫩的小青菜,一份家常排骨汤面就煮好了。
张悦把汤面盛进碗裡,撒上切好的一小撮香菜,犹豫了下,挑了两块排骨放进去,转身出了厨房门,再一想医生的话,又拐回去把两块排骨裡比较小的那块挑了出来。
“小煜,過来吃饭了。记得先去洗手。”
郭煜应了一声,去洗了手,走過来看餐桌上只有一碗面,就绕過餐桌往厨房走,打算去端另一碗。
张悦拉住儿子,“這就是你的,妈妈中午不吃這個,我做别的吃。”并再次安慰儿子道,“你现在胃不好,不能吃肉。先吃這個,忍一忍,過段儿時間等你好了,想吃什么妈就给你做什么。”
郭煜点点头,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面。
张悦重新回了厨房,在裡面叮叮咣咣地不知又做什么。
郭煜吃完面,把碗筷送进厨房,放在了水池裡——他之前曾经好几次想要帮着洗碗,被郭长源和张悦以各种理由拒绝。于是现在他也就不尝试了。
“去玩吧,刚吃完饭别躺着,坐也要坐直了别窝着胃,”张悦放下切了一半的土豆,嘱咐道,“看电视的时候离得远一些,对眼不好。”
郭煜回头看着她应道,“好。”
郭煜不怎么喜歡看电视,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觉得电视剧跟电视节目都挺沒意思的,而且還假。
他端坐在客厅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电视,看看指针指到下午两点的挂表,心裡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见徐娇娇,他想见她,可是又沒法对他.妈妈开口。
今天是她最后一天的假期,明天就要上班了,而且上午跑了那么远的路。
自己去医院找娇娇?
按着這几天的情况看,他.妈妈不会放心的,一定会跟去。
那要不要给她打個电话呢?
他爸妈手机裡肯定有高凤竹的手机号码,联系倒是能联系上。
可昨天去的时候,徐娇娇告诉他高凤竹去她老家了。
很可能今天還沒回来。
厨房裡叮叮咣咣的声音一直不断,逐渐有炸东西的焦香味儿传来,過了一会儿,又有种面包房的奶香。
郭煜推开了厨房门,他想要手机過来,给徐娇娇妈妈打個电话试试。
张悦一看儿子进来了,還以为他是闻到香味儿进来的,笑着从刚炸好的鸡腿儿上小心地撕下了一点点肉,塞到儿子嘴裡,“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郭煜說。
张悦很高兴,她撕下了一块,自己尝了尝,却皱了眉——总感觉味道還是差点什么。她问儿子,“味道像不像肯德基卖的那种鸡腿儿?”
“有点像,”郭煜道,虽然实际上他根本沒尝出来那点点肉到底是什么味道。
“那就好,”张悦又高兴起来了,她說,“我再学学,多练几次,等你胃好了,我這也练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再想吃肯德基,我做给你吃,比外面卖的卫生,還健康。”又问,“除了炸鸡腿儿,薯條,你還喜歡吃什么?”
因为吃不過郭回的各种撒娇哀求,郭煜這两天又跟郭长源提了想吃肯德基的事儿,郭长源夫妻考虑着他的胃不好,沒答应。
郭煜回去跟郭回說了一声,也就把這個事情抛诸脑后了。
但张悦却记在了心裡。
她不喜歡孩子吃肯德基這些洋快餐,首先,油炸的东西吃多了肯定不好,其次,她总觉得肯德基能得這么多小孩子的喜歡是因为加多了添加剂的原因。
女儿喜歡吃,她黑下脸禁止。
但儿子也說喜歡......
儿子在外头受了這么多年罪,每每想想他那一身伤,张悦一颗心就软绵绵沉甸甸酸酸涩涩的,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儿子。
所以就只好自己上網搜了菜谱,在家裡自己摸索着做,打算练好了自己做“肯德基”给儿子吃。
郭煜也想到了他前几天帮郭回开口說要吃肯德基的事,他想說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歡吃這個,只要是肉我都喜歡吃,但看着面前這個他应该称呼妈妈的女人脸上的期待,他又实在說不出口。
“嗯?還喜歡吃别的嗎?沒事儿,喜歡吃什么只管說,”张悦催促道。
郭煜看着她,半天沒說话,最后低下头,在心裡酝酿了半天,轻轻道,“沒有别的了,妈,我就喜歡這两样。”說完他也不抬头,就這么低着头慢慢转身出去了。
儿子說话的声音再轻,张悦也听清了。
她的儿子改口叫她.妈了。
张悦靠在流裡台边,借着油锅滋啦啦的响声掩盖,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想起十年前儿子第一次喊她妈妈时那副稚嫩的小声音,不知怎么地又哭了,泪珠一颗颗涌出来,然后顺着下巴一颗颗滴到地板上。
再次听到儿子這一声“妈”,已经是十年的光阴過去了。
锅裡的這個鸡腿儿慢慢从金黄色变成了焦黄色,接着再变成黑黄色。
炸過头了,不能入口了。应该赶紧捞起来扔进垃圾桶裡。
张悦心裡這么想着,但這会儿她完全不想动,只是伸手关掉了燃气灶。
她站在那儿,看着锅裡浮浮沉沉的那個黑鸡腿儿,眼裡挂着泪,嘴角勾着笑,就這么站了好久。
她不想动,也不想說什么。
因为不想破坏這一刻。
她等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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